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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她以公正的态度第一次看清了她妈妈的为人。她妈妈生活简单,但却无比真实。她顺从地接受了自然为她的生活所作的安排。她并没有十分傲慢地坚持要创造一种适合于她自己的生活。她妈妈是对的,百分之百的正确。而她自己由于莽撞和自傲却完全错了。
她忽然感到自己已变得无比谦恭,在这种谦恭的心情中她感到一种手脚被捆绑后的安宁。她听任自己的手脚被捆绑着,她喜爱那种捆绑,她把它叫做宁静。在这种心情中,她坐下给斯克里本斯基写了一封信。
自从你走了以后,我一直感到无比的痛苦,所以我现在终于完全明白了。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现在对我那种横蛮无理的行径感到何等懊丧。上天已经容许我热爱你,并让我知道你对我十分喜爱,而我不但没有双膝跪下感谢上帝所赐给我的一切,我却坚持要占有天上的月亮。我一直坚持要让那月亮完全归我自己所有。因为我根本不可能得到它,其他的一切也必然就会全都离开我了。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想到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时我的表现,我简直马上就要羞死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胆量再一次见到你的脸,实在说,对我来说最好是马上死去,从此完全掩盖住我的那些疯狂的行径。可是我发现我已经有孩子了,所以我没有办法那么做。
这是你的孩子,为了这个原因我必须尊重它,为了它的幸福献出我的整个身体,决不能再想到死的问题。而且那又实际是一种十分狂妄自大的胡想。因此,因为你曾经爱过我,也因为这个孩子是你的孩子,我请求你容许我回到你身边。只要你打给我一个字的电报,我就会尽一切可能尽快地来到你身边。我发誓,我将永远作为你的顺从的妻子,并甘心在一切方面为你服役。因为我现在只恨我自己和我自己的狂妄的愚蠢。我爱你———我爱你的一切。你彻里彻外是那样朴实和通情达理。而我却是那样的虚假。只要我能够再一次和你在一起,我将十分安心在你的庇护之下度过我的一生,从此决不会再有任何更多的要求———
她十分慎重地写下的这封信,仿佛无一字一句不是出自她的最深刻和诚挚的感情。现在她完全感觉到了这一点,现在她已经完全体会到自己的处境了。这才是她的真正的自我,永远是。有了这一份文件,她已经可以在最后审判日和上帝见面了。
因为,除了顺从,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的肉体不是为了生儿育女,她的精力不是为了伺候她的儿女和她的丈夫,进一步延续人类的生命,还能为了什么呢?说到底,她是一个女人。
她把那封信寄到他的俱乐部,请他们转寄到加尔各答。在他到达印度不久之后———在他到达那里三个星期之内———他就可以收到这封信了。再有一个月,将可以收到他的回信,那时她就可以去了。
她对这一切已毫不怀疑。她现在只想着准备下一些衣服,然后安静、平稳地过日子,直到她前去和他一起生活,她自己的历史也就从此永远告一结束。那宁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像是一种不自然的表面的平静。但是她已经感觉到,一种不安情绪,一种混乱的思绪正出现在她的心头,她尽量想逃避开。她希望她能够很快得到斯克里本斯基对她的信的回信,这样她要走的路便已经完全决定下来,那她也就可以按照命运的安排安分地生活下去了。只是现在的这种无法行动的等待状态,使得她十分担心自己的心情会不会再出现任何反复。
也真奇怪,过去他不给她写信,她是丝毫也不在意的。现在她已经给他写了一封信,这就很够了。她一定会得到他的回信的,一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十月上旬的一天下午,她感到自己的心情已经濒于疯狂状态,感到再呆在屋里会把她闷死,于是她冒着雨溜出去,准备到远处去走走。到处是湿淋淋的,也没有行人。本来就很脏的房子在雨里露出一派刺眼的红色。在一片闪着光的紫黑色的石瓦下边,一排迎着光的墙壁更是红得发亮。厄休拉朝着威利格林那边走着。她抬起头来,走得很快,在一片混乱的雨丝中向前望去。她看到横过浅谷的一道道光线,看到那矿坑和它的烟雾在一种微弱的光亮中闪现出来。接着,那雨水组成的帷幕合上了。她很高兴,这雨给她带来了安静,不受干扰的宁静。
朝着树林那边走去,她透过低处的烟雾看到威利河水闪出的淡淡的光亮。她在一片开阔的田野上走着,那里的山楂树像人的头发一样在风中飘动,许多圆形的灌木透过雨水看去仿佛都是些鬼影。一切是如此的美妙、自由和混乱。
然而,她却匆匆地赶到树下去躲雨。在那里,巨大的发出吼声的树干上下扇动着,包围着她,树干丈量着那巨大的声波,无数高大的树干被雨水冲出一条条黑色的花纹,像擎天柱一样支撑在上面吼叫着的树盖和脚下向外滚动的声波之间。她在那些树干之间走着,感到对它们十分害怕。它们也许会在她走过它们的沉默的队伍的时候,把她关锁起来。
她轻快地向前走着,心里总想着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她。她感到自己像一只小鸟一样,现在已经从许多武士聚会的一个大厅的窗口飞出来了。她现在在他们的严肃的队伍中匆匆走过,想着他们是不会注意到她的。直到后来,她终于怀着一颗扑扑跳着的心,穿过最远一头的窗口,飞到开阔的青绿色的草原上来了。
她在那大树的覆盖之下转过身来,看到那巨大的雨水的帷幕像一阵缓缓前进的起伏的波浪向着田野的远处飘去。她已经浑身透湿,而且离家很远,她现在完全被包围在这波动着的大地和雨水之中了。她必须跨过所有这些起伏不定的波涛往回走,回到稳定和安全的地方。
完全孤单单的一个人,她直插过那片荒野,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那条路很窄,被夹在两边的已经干枯的野草之中;这几乎只不过是一条供野兔来往的小径。她迅速向前走去,始终注意看着自己的脚下。她像风中的鸟儿一样前进着,没有任何思想,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可是在她走过一片空旷地方的时候,她的心里始终存在着一粒很小的但是完全活着的恐惧的种子。
忽然间,她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雨里出现了好几匹马,那些马现在离她还不是很近,可是它们朝着她这边走来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沿着她的小路往前走。那些马现在正聚集在较高处的一排树丛那边。她低着头仍走她的路。她不愿意抬头看它们。她不愿意知道它们就在那边,她走上了荒野中的一条小道。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这是那些马匹的重量。可是她一定要躲开它们。她将耐着性子忍受这种重压,想法逃避。她准备一直向前走,一直朝前走去,这样来绕过它们。
忽然间,那重量显得更为沉重,她的心感到有些难以支持了。她的呼吸已经显得很困难,可是她仍然还能够承受这种重压。她连看都不要看就知道那些马正朝着她走来。它们是些什么东西?她已经感觉到它们沉重的蹄子踏在地上引起的震动。那些朝着她走近的是些什么东西?压在她心头的那重量又是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愿意抬头看看。
可是现在,她的路已经被切断了。它们堵住了她的退路。她知道,它们现在已经聚集在那长满水草的水闸上的一座木头桥上,聚集成了强大的黑压压的一片。然而,她的脚仍然不停地朝前走着。等她走到它们跟前的时候,它们会一哄而散的。它们一定会一哄而散的。她的脚仍继续向前走着,走着。她的神经和她的血管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紧张,它们越来越热,简直快白热化了,它们将会融化,那她也就一定会死去了。
可是那些马匹在她的面前果然跑散了。在偶然闪过的知觉中,她觉察到它们的行动。当它们在她面前一哄而散向远处跑去的时候,她更觉察到了它们的强大身躯的紧张的颤动和冲击。
她知道它们并没有走开,她知道它们还正在等着她。可是,她走过了它们的蹄子曾在上面踏过的那架木桥。她向前走着,完全了解它们的情况。她知道它们的胸部被勒着,被死死地勒着总也不肯撒开。她知道它们的鼻孔由于长期忍受折磨已经有些红肿。她也知道它们的又圆又大的屁股正死命向前挤压着,挤压着,要想把勒住它们胸部的束缚绷开,它们永远不停地挤压着,直到它们几乎要发疯,把头撞在时间的墙壁上的时候。可是它们永远也无法把它绷开。它们的巨大的屁股在雨水冲刷下变得又黑又光了。可是这又黑又湿的雨水却没有办法熄灭被关锁在它们胸怀中的熊熊的烈火,永远,永远也无法使它熄灭。
她向前走着,越走越近。她已经觉察到那马蹄发出的闪光,那绕着一个黑暗的空洞的蓝莹莹的五光十色的光线。那马蹄铁散发出来的蓝莹莹的闪亮的光线似乎巨大无比,大得简直像围绕在它们身体两边的黑暗的光圈了。马蹄的闪光从它们强有力的腰部像阵阵闪电一样飞了出来。
它们又在那里等着她了。它们现在是聚集在一棵橡树下面,把它们可怕的、盲目的胜利的腰部集结在一起,等待着,等待着。它们等着看她走近。她仿佛从遥远的远处正慢慢走过来,向着那枝叶繁茂的橡树走去,在那里,它们漆黑一片,组成了一面强大的堤岸。
她必须直冲它们走去。可是它们又忽然散开了。它们绕着圈跑着,绕了很大一个圈,以避免注意到她。然后又慢慢走到她后面的小山边去。
它们现在是在她后面了。她面前的路,直到不远处那高高的泥巴门那边,已经完全敞开,所以她可以走进那片较小的耕种过的土地,然后走上大路,走进那有秩序的人的世界中去。她眼前的路已经再没有任何障碍了,她安慰着她自己的心。可是她的心中仍然充满了恐惧,一直都感到非常恐惧。
忽然间,仿佛遭到电击一般,她忽然放慢了脚步。她似乎要倒下了,可是她却仍然一直迈着很小的步子,歪歪斜斜地在向前走着。在她身后的小道上奔跑的马蹄声像雷鸣一样震惊着她。那可怕的沉重感又压上了她的心头,似乎一直要让她趋于毁灭。她没有办法回头看,尽管那马蹄声像雷鸣一样轰击着她。
它们在她的左手边忽然一拐弯,全都残酷地冲挤在一起。她看到它们的可怕的腰部全皱缩成了一团,但是似乎还缩得不很够,那闪着亮的马蹄仍然在她的四周晃动。那些马一匹接一匹在她的身边倒下,然后又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它们都已经过去了。它们在她的四周发出雷鸣一般的马蹄声,把她包围起来。它们的那种几乎要爆炸的激烈情绪现在已慢慢缓和下来,它们放慢了步子,又完全挤成一团向前走着。现在已经走到了她前面的那泥巴门前的大树边了。它们胡乱拥挤着,它们极不舒服地活动了一阵,然后就让它们的不舒服的身躯形成了一个统一体,一个共同的目标。它们现在又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心已经不存在了,她已经没有了心。她知道,她不敢向它们走近。那集中在一起的捏成一团的马群的腰部已经获得了胜利。它不安地活动着,等待着她,知道它自己已经胜利了。它不安地活动着,那是一种等待着胜利的不安。她的心已经不存在了。她的肢体也已经融化了。她已经像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