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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他一不饮酒,二不嫖妓,一部分用来购买书籍字画,一部分送给哥哥。今年春天,姐姐姐夫一家离日本回国,他站在横滨码头上,望着远远消失的海轮,真想一道回去,但哥哥要他暂时留下陪陪自己,他没有犹豫,立即同意了。现在哥哥决定回国了,杨钧马上把白心治印社的招牌取下,他要与哥哥同船回去,回到他刻骨思念的母亲的身边,回到石塘铺的绿水青山之间。
然而,当他将简单的行李提到田中龟太郎住所时,除《湖南少年歌》被取下外,一切都照旧,似乎屋里的主人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杨钧惊讶了:“哥哥,你怎么还没有收拾收拾,是不是推迟了日期?”
“噢,稍等等,等长沙来信后再说吧!”
杨钧发现,一向神采焕发的哥哥近来脸色苍白,精神不振。
“等长沙谁的信?”
“当然是梁焕奎、范旭东他们的信,征求他们对我回去的意见。”
“那还用问吗,方表说他们早就盼望你回去主持湖南宪政公会。”
杨钧觉得奇怪,哥哥办事素来我行我素,并不在乎别人的态度,这次为何如此反常?
单纯年轻的重子,哪里想得到哥哥此刻的心情!
前几天,千惠子来了,兴勃勃地谈起这两个月学的功课:起居室布置。她说自己已学会了不少布置厅堂房间的技巧。又说到年底就要毕业了,父母要为她的毕业举办一场舞会,让她自己挑选一个日子。
“皙子先生,你猜我挑了哪一天?”千惠子笑着问杨度,脸上洋滋着红扑扑的光彩。
“我想,你会挑选一个周末的晚上。”杨度心里有点隐隐作痛,但外表仍如往日的热烈。
“不对,你再猜猜。”千惠子歪着头,黑亮的浓发在杨度的眼睛中比平日更加迷人。
“我想,”杨度开始认真思考着。“我想,你会挑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或许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因为它们都是好天气。”
“也不对。”千惠子的头晃动了两下。杨度发现她的耳坠上吊着两串紫色的葡萄状耳环,往日匀称的身材似乎显得修长了些。
“那就难猜了。”杨度的心弦在微微颤动。他猜测到这个聪明的富家少女可能会有惊人之举。
“我告诉你吧,我定在十二月八日。”千惠子的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融融柔情,令杨度不敢对视。
“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一天呢?”杨度不解地问。
“这一天是你的华诞呀!”千惠子惊奇地反问,“怎么,你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
“真的,十二月初八是我的生日,我自己都没有想起,你怎么知道的?”杨度又惊又喜。
“去年这一天叔姬姐烧了满桌菜,我恰好撞上了,一问才知道是为你祝寿,那天爷爷奶奶也都过来吃饭。你忘记了?”
噢,杨度想起来了!去年这一天,叔姬全家,再加上重子,还有千惠子祖孙三人,大家热热闹闹地高兴了一天。杨度对自己的生日从来很淡薄。过去在家,母亲总是记得,每年这天,要特别给他做点好吃的。自从离开石塘铺这些年来,他从没想起过自己的生日。去年,母亲托人辗转带来一封信,特为告诉女儿,要她在哥哥和弟弟生日这一天表示祝贺;又对小儿子说,你哥生性粗疏,只记大事不记小事,姐的生日只能由你来记住。叔姬于是牢牢记住了母亲的嘱托。现在叔姬回国了,想不到这个东瀛女子倒存了这份心。杨度从心里对千惠子充满了感激。
“谢谢你了,千惠子,只可惜到时这个舞会我参加不了。”
“为什么?”千惠子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杨度避开她的眼睛,轻轻地慢慢地说:“我准备回国去,重子也一道走,以后,说不定,就不会再来日本了。”
“是不是家里出了事?”沉默了一会,千惠子问,声音有点发颤。
“没有。”
“你们的国家出了大事?”
“国家也没有出大事。”杨度望着千惠子说,“朝廷准备实行宪政,我的家乡湖南也准备筹建一个宪政公会,我想回去做一点实事,可能比呆在日本更有作用。”
千惠子没有做声,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皮渐渐低垂下来,望着脚底下的榻榻米。突然,杨度看见她的脸上滚动着两颗透亮的泪珠,他的心猛地抽搐起来。千惠子脸上的泪珠越来越多。他不由得跨前一步,握着她的双手,略带便咽地说:“千惠子,你怎么哭了?”
千惠子仍在哭。杨度有点不知所措。蓦地,千惠子的双手从杨度手中挣脱出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喃喃地念道:“皙子先生,你不要回国,你不要回国……”
杨度的眼睛湿润起来,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变得模糊了。一滴热泪滴在千惠子的脖子上,她的双手抱得更紧了。杨度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把千惠子紧紧地揽在怀中:“千惠子,我实在不愿意离开你!”
“皙子先生,这里就是你的家,在日本你同样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的。”千惠子将脸紧贴在杨度的脸上,嘴里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杨度周身的热血在沸腾,从心灵深处呼喊着:“千惠子,我也爱你,我实在太爱你了!”
“答应我,不回国,不回国。”千惠子继续喃喃地念着,“上次你离开日本三个多月,我生怕你不再来了,你今后再也不要回国去了,好吗?”
杨度的脑子晕晕的,心热热的,完全沉没在波涛汹涌的爱河中,仿佛一切都不再存在了,能感觉到的,只有他自己和千惠子。
就这样,两人紧紧地拥抱着,直到窗外传来田中老先生呼唤孙女的声音,两人才不得不松手。这天夜里,杨度通宵未眠,一闭上眼睛便是千惠子挂满泪珠的脸。第二天上午,千惠子依依不舍地回横滨去了。
这几天来杨度心神不宁,无法整理行装。昨天邮差送来滕原的信,请他到横滨家中一叙。
天未亮,杨度就醒过来了,辗转反侧,再也不能入睡。好容易挨到天亮,他起身盥洗,也不要弟弟陪他,独自乘早班车来到横滨。滕原在他豪华舒适的客厅里隆重地接待了杨度。看架势,滕原有要事商谈,谈什么事情呢?向来潇洒大方的杨度有点局促不安。
闲聊了几句后,他忍不住问:“滕原先生,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谈?”
滕原将杨度认真地看一眼,问:“听千惠子说,杨君准备回国去,有这事吗?”
“是的。”杨度颇为小心地回答,脑子里紧张地推测着问话者的下文。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滕原面色和悦地问,声音很轻柔。
“日期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杨度答。回程的确定本不难,正是因为千惠子的态度,使得他犹豫不决起来。
“噢!”滕原轻轻地点点头,举起手中的茶杯说,“杨君,请用茶。”
“谢谢。”杨度举起茶杯,上身弯了一下,表示谢意。
滕原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没有做声。杨度的心在紧缩。
“杨君,我今天请你来我家里,是有一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滕原终于要说到正题了,杨度略微点头,瞪起两只明亮的眼睛望着这位头顶半谢面色红润的长者,聆听他的讲话。
“杨君智慧过人,才华焕发,又是我们滕原家族的有功之臣,我一直对你充满着钦佩和感激之情。”滕原放下茶杯,神色庄重地说,“这两年多来,你每有文章发表,千惠子都读给我听。你那篇关于粤汉铁路收回自办的长文,千惠子花了三个早上才用日文读完。我从这篇文章里更加感受到杨君处理大事的才能:在了解事件来龙去脉的基础上,提出若干种处理方案,又为这些方案找到充分的法律根据,同时指出各种方案的长短利弊,最后提出自己的最佳主意。思路如此填密清晰,学问如此广博扎实,在今天日本的政界学界中尚不多见。”
杨度静静地听着,这位异国长者的这番知音之言,使他很受感动。
“我的女儿,也就是千惠子的母亲,早就想在大阪设立滕原分公司,只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总经理,我一直没有同意。杨君如果愿意屈尊的话,我想聘请你做大阪分公司的总经理,至于你的职权范围和报酬,我都会从优考虑。”
原来滕原要跟他商量的是这样一件事情,这是杨度根本没有想到的。经商办实业,杨度也有很大的兴趣,并自认为也能办好。有时他也曾想过,若万一政治上不能得意的话,就去学陶朱公,赚来亿万黄金白银,然后再用这笔财产去为社会做番有益的贡献。这也是一桩极有魅力的事业。不过,眼下杨度一心想做陈平、赵普,并不想做陶朱公。
他将身子略向前倾了一下,极有礼貌地说:“先生这样看得起我,令我感激莫名,只是我多年来研究的是政治与法律,素乏经商之才,实在担负不起分公司总经理的重任,真是抱歉得很。”
滕原笑着说:“杨君过谦了。我在商界阅历近五十年,深知什么样的人经商最为合适。我聘请你为分公司的总经理,正是看中了你多年来钻研的是政治与法律。贵国古代大诗人陆游有两句诗,说是‘汝果要学诗,功夫在诗外’。这两句诗其实道出了世间一个大道理,即要想取得某一个专业领域的成功,还要依靠本专业之外的广博的知识作为基础。商场即官场、战场,成功的商人也可以做成功的政治家、军事家。日本商界的董事长、总经理绝大部分都出身于多年的经商者,他们的眼中只有经济而无其他,这是日本商界缺乏伟人的根本原因。一个公司的总经理,其业务的精通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三五年也就差不多了,难得的是政治法律素质的培养。杨君,以我的经验预测,你如果肯经商的话,不出十年,就会成为最优秀的商人。”
滕原对经商之道的不同凡响的见解,给杨度很大的启示,凭着滕原的雄厚财力,凭着自己纵横捭阖的政治能力,说不定真有可能像滕原所说的,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商人。一瞬间,他几乎要开口答应了,但很快便清醒过来。湘绮师所传授的帝王之术,东瀛列岛上所发愤攻读的法政之学,难道就将它运用到商场上去吗?说到底,商场不过是方面而已,再优秀的商人也只是方面之才。当年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武功那样辉煌,湘绮师还讥笑他“勘定仅传方面略”。假若自己留在日本做一个滕原分公司的总经理,老师不知会如何看不起,何况这也决不是自己的平生志向。
想到这里,杨度以坚定的口气说:“先生对经商的高论令我钦佩,不过,我志在政法,不在商界,故实难从命。”
“哦!”滕原似乎愣了一下,手指慢慢地抚摸着茶杯,一时没有做声。一过了一会儿,他仍旧平和地说,“杨君既然志不在商界,我当然不能勉强。你要做一个政治家,我也很欣赏。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全力支持你的事业,使你成为一个卓越的政治家。”
“什么事?请先生说明。”杨度两眼立即有了光彩,精神为之一振。
“你知道,千惠子很爱你。听说你要回国去,这几天来她心里很痛苦,一个人关在卧房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