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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商量商量。陡然间,他心中升起一股浓重的失落感。就在这个时候,徐世昌带上一支尺把长的长白山野生全参来到锡拉胡同看望他。
张之洞向来不受馈赠,但他眼下实在体气太弱,这样大的长白全参实在罕见,是补中益气的好药。徐世昌是翰林出身的总督,在张之洞的眼中不是俗人,经不住徐的诚恳劝说,张破例收下了。
从保养身体到学问文章,徐世昌很得体地说了不少奉承话,七十二岁的老头子听得很舒心。话题自然谈到了朝政。张之洞的口气里,明显地流露出对载沣的不满和对时局的忧虑,气氛与徐世昌的要求甚为相合。徐世昌是做了充分准备而来的,又从一批激进的皇室后生中揽到了一些消息,忧心仲仲地叹了一口气,说:“老相国,古话说得好,治国非倚重老成典型不可,老佛爷历经咸、同、光三朝,于极重极大之内忧外患中保住了大清朝的江山,真不容易。其关键所在,即倚重老臣。同治年间依靠曾、左等人平定长毛,光绪一朝,靠李文忠公和您才度过甲午年、庚子年那样的大灾大难。”
“哎,别提了,曾、左、李都走了,我也呆不久了,还是闭了眼清静些。”张之洞颓丧地说。
“说哪里话!老相国,新主冲龄,监国年轻,大清朝还要靠您这根顶梁柱呀!”徐世昌就势激一下。
“说得好听,顶梁柱!”张之洞冷笑一声。“柱子老了,年轻的急着要顶上来哩!”
“是呀,”徐世昌赶紧将谈话引入轨道。“这次筹建御林军,用的全是一班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朝内朝外议论的多啦!”
“菊人,我老了,又生着病,平日里很少出去,你听到些什么议论,拣几条主要的说给我听听。”几十年与政事息息相关,只要两只眼睛没有闭上,张之洞便不能一天不过问政事。这给徐世昌提供了进言的良机。
“我是个外臣,这一年多里朝廷的事也了解不多,近半个月来住京师,只偶尔听到一些老友们说说而已。他们都说摄政王监国会有一番区别于老佛爷的动作,从筹建御林军一事看,这番动作已露端倪了。它有两个特点:一是用皇族,二是用年轻人。”
张之洞没有反响,只是半眯眼睛听着。
“老相国,”徐世昌有意将声音压低,“我听人说,这些日子来醇邸、肃邸和世府特别忙碌,一班亲贵少年日夜出入其间。摄政王、肃亲王和他们的态度大体一致,世续老中堂则较为持重,他不喜欢这班子轻浮少年的狂妄躁进。”
“这班子人究竟要做什么,你听到点风声吗?”张之洞显然对此很关注,半眯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老相国,我这是道听途说,算不了数的,但事态看起来的确是严重的。”徐世昌脸上露出忧郁的神色。
“说吧,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张之洞伸了伸腰。他这些天也听到些风声,说是铁良、良弼等人活动频繁,他要在徐世昌这里得到证实。
“老相国,听说满洲亲贵中现在冒出一批激烈的年轻人,他们在酝酿一个大的计划,那就是要通过这次新旧更替的机会废除军机处,建立一个以皇族和满人为主体的新内阁,将汉人从一切要害部曹里赶出去,以便对付国外排满的革命党和国内的仇满势力。”
“狂妄!”张之洞抑制不住而愤怒起来。“大清国将会断送在这批乳臭未干的小儿们的手里。”
“我早两天见到袁慰庭,谈起时局来,他也惟有叹息而已。他说他已做好了准备,回河南黄河岸边做一个蓑衣钓徒。”
“哎!”张之洞似有满腹的话要说,但“哎”了一声,却不见下文。原来,这句“蓑衣钓徒”的话,蓦地激起他一股与袁世凯命运相连的感情。
张之洞一向瞧不起行伍出身的袁世凯。举国上下对袁的新军新政一片恭维的时候,惟独张没有一句赞辞。张认为湖北的新政远在直隶新政之上,湖北的新军也不亚于北洋军,至于袁为办军政而不择手段的行径,则更为素以理学名臣自居的张所鄙夷。但他们却同时调进军机处。张明白,他和袁的同时进枢府,背后的目的不去谈,表面上至少显示了慈禧太后对新政的认同,对汉人有为者的依赖。袁在张进京后做出了一系列殷勤的姿态,这之后,张对袁的鄙夷之心渐渐减弱,相反,同舟共济之心渐渐增强。今天,种种迹象都已表明,那些不谙世事狂妄躁进的轻薄少年正在咄咄逼人地抢夺权力,首当其冲成为他们障碍的就是作为汉人代表的他和袁世凯。慈禧临终前夕议嗣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突然感觉到袁将有不测之祸。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心绪,浸漫了这个衰朽老者的心。他终于含着不尽的深意,对徐世昌说了一句话:“你去告诉袁慰庭一声,要他处处留心一点。”
张之洞的估计没有错。就在锡拉胡同张徐会晤的同时,东城肃王府里,一场重大的密谋已从下午进行到深夜。
肃王府的主人善耆,是清太宗皇太极的长子武肃亲王第八代孙,四十出头,矮矮胖胖的。公车上书那年,他结识了康有为,戊戌期间与康梁维新派关系火热,善耆因此而得罪了慈禧,贵为亲王,只做些管理雍和宫、理藩院事务等闲职,不得重用。善耆自知从政无望,转而厕身优伶间。慈禧最喜欢看戏,临死前几年,几乎每日必看。善耆声音洪亮,京戏唱得有板有眼,他常常粉墨登场,博取慈禧一笑。慈禧见他沉迷梨园,知无大志,反而放心了。去年徐世昌调东北,他便接替徐做了民政大臣。等到慈禧一死,载沣掌权,善耆意识到大展抱负的时候到了。他的身分地位和久被压抑的处境,使得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急于攫取权力的皇族亲贵中的少壮派首领,载洵、载涛、毓朗、铁良、良弼等人隐然把他奉为盟主。时至半夜,肃王府议事厅内的话题开始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了。
“咱们大清的军权旁落,从曾国藩那时起到现在已经五十年了。收回军权,这是新朝政纲中最为重要的一条。”
说话的是陆军部大臣铁良。此人二十一岁,长得鹰眼雕鼻,满脸凶鸷之气,虽为贵族子弟,却无纨绔气习。他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门门功课优秀,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执掌全国军队的勃勃野心。
“我领陆军部一年来,深感北洋新军中有一股与朝廷离异之心。”
“铁良说得对!”良弼立即接话,这位也只有二十来岁的皇族青年,长得一表堂堂,文才武功,均为满蒙大臣子弟之冠。他尖锐地指出:“造成军队和朝廷离异的始作俑者为曾国藩,而把它推向危险边缘的则是袁世凯。从小站练兵开始一直到直隶任上训练北洋六镇,他采取的手法是网罗亲信,培植死党,广行私恩,效忠一人。国家花费巨资,训练出来的却是他袁世凯一人的军队。他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大家都说北洋军只知袁宫保,不知大清朝。”毓朗补充。
铁良阴沉沉地说:“老佛爷洞悉袁世凯的居心,去年撤了他的直督调进军机处,原是为了削去他的兵权。现在他虽然不能调动北洋军了,但多年来培植的亲信死党已安插在各个镇协标营中,根本无法清洗掉。他灌输的那一套绝对服从他一人的教育也很难从那些头脑简单的兵油子里去掉。袁世凯的确是咱们大清朝的心腹大患。依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才能彻底根除这个隐患。”
“杀掉他!”载洵、载涛几乎同时叫出口。
“对!”铁良死劲地把手中的瓷茶碗往大理石桌面上一叩,薄胎茶碗立即破成两半边,茶水流满一桌子。
“各位都说得很好。今天议事议到这个地步,可算是议到寂要上了。”善耆的口气与他的盟主身份甚是相合。“我看袁世凯就是今天的庆父。庆父不除,鲁难未已。当年他出卖新政诬告先帝,以此骗取了老佛爷的信任,借别人的血染红了他的顶子。”
说到这里,善耆想起自己因此而多年受屈,心情甚是不平静。他提高大嗓门说:“但是老佛爷毕竟英明,到了晚年,终于看出了谁是忠臣,谁是奸债。嗣立今上的那次重要会议,就没有叫袁贼参与。这是老佛爷对袁贼的一个严重警告。假若她老人家不归天,今日也要对袁贼采取断然措施的。”
善耆这几声“袁贼”,把会议的火烧得更旺了,使大家顿时明白大清朝与袁世凯简直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铁良又冒出惊人之语:“袁世凯是与革命党暗中勾连的奸细。”
众人觉得这句话来得突兀。良弼问:“这倒没听说过,宝臣兄一定有根据。”
“你们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妈?”铁良阴鸷的眼光将大家扫了一眼。“袁世凯和张之洞会衔保奏一个神秘的人物……”
“你是说宪政馆的杨度?”善耆打断他的话。
“正是。”铁良点头。“老佛爷上了他们的当。我在日本留学时,,对杨度这个人的底细很清楚。他第一次在日本期间,就鼓吹骚动,攻击朝廷。第二次逃亡日本,又与孙文、黄兴等革命党徒交往密切。这样一个人,根本不能用,袁世凯却奏调进京,还叫儿子与他拜把兄弟,又送他房子,送重礼贺他讨小老婆。袁世凯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就是想通过杨度这座桥与孙黄革命党徒取得联系,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成为孙黄的内应。”
“真是一条大蛀虫!”良弼愤怒地拍打桌面。
“张之洞也是个老糊涂!”毓朗骂道。
“杀掉袁世凯,勒令张之洞回家养老!”载涛嚷道。
“大家都安静点。宝臣这点提醒非常重要。”善耆用手压了压。“明天我要好好地跟摄政王说说……”
“肃王爷,你明夭跟他说话,第一条先说海军部的事不能变!”载洵急急地打断善耆的话。
“洵贝勒,你放心吧,你的海军大臣飞不走。”善耆笑着说,“我把今天大家所议的归纳成这么几条,诸位看还有没有遗漏的。”
众人点头,催他说下去。
“第一条,撤军机处。第二条,设内阁总理制。第三条,内阁的重要部曹都要在咱们的手里。第四条,为戊戌年新政平反,为谭嗣同等六人昭雪。”
“这一条不能跟我四哥说。”载涛打断善耆的话。“先帝在时,四哥常说,皇上遭囚禁,全是康梁等人害的,若没有他们的那一套乱政,哪有两宫失和皇上受罪的后果。大清朝决不能为康梁平反。”
“涛贝勒说得对,大清朝不能为康梁平反。”毓朗附和。
“好好,这条取消。”见载涛、毓朗坚决反对,想必载沣也不会接受,善耆不再坚持第四条了。“我再说下去。第五条,这是顶重要的,杀袁世凯!”
毓朗说:“还要补充一条,撤宪政馆,不准再玩什么君主立宪之类的花样。”
“行!”载洵、载涛兄弟立即附和。
“这不行。”良弼说,“立宪是世界大势所趋,也是保存咱们大清江山的惟一出路。如果连立宪都取消了,革命党造反就更有借口了。况且,不行立宪,又哪来的内阁总理制呢?”
良弼的话有道理,对政治和立宪一无所知的两位皇叔只好红着脸不说话了。
“杀袁世凯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