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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这样说,几次组阁时,家父都有意让你当总理。这次国务卿一职,最初也是你的,只是后来改变了。”
袁克定看了一眼杨度,只见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袁克定清楚杨度的性格,内心里的或喜或忧,总是会很快地在脸上表露出来。
“皙子,你知道家父的主意为何一再改变吗?”
杨度摇摇头。
“我实话告诉你吧,家父身边围着一群老家伙,都是他们坏的事,我也最讨厌他们了。”想起徐世昌和段祺瑞、徐树铮等人,袁克定真诚地表示出愤怒。
“你也讨厌他们?”杨度吃惊地问。
“你不知道,家父用人最重资历,有两种资历他特别看得重。”袁克定放下啤酒杯,郑重地说,“一种是小站练兵的资历,一种是前清大员的资历。”
杨度平时不大注意,经袁克定这一指破,他猛然意识到的确是这样。唐绍仪、赵秉钧、陆征祥、熊希龄、徐世昌这些人,或是在前清做大官,或是在小站练新军,或是两者兼备。怪不得自己不得重用,原来缺乏的正是这两种资历!照这样说来,这一辈子在袁世凯手下是永无出头之日了。杨度不免沮丧起来。
“我常对家父说,用人当学曾文正公,取其才而不论其资历。家父口头上也承认应该如此,但他就是改不了这个成见。本来想让你当政治会议议长,都差不多就要公布了。谁知李经羲一进京,他便变卦,说李经羲在前清做过云贵总督,能压得住人,皙子到底资历浅了,别人会不服,结果又让那个老家伙做了议长,我反对也没用。”
杨度苦笑道:“假若让你来做总统就好了。”
袁克定正要套出这句话来,赶紧接着说:“倘若我做总统,第一件事便是任命你做国务卿。国事都交给你,使你的平生才学能得到充分展布,做中国的伊藤博文、俾斯麦。”
“做中国的伊藤博文、俾斯麦”,这个久蓄于胸而近年来几乎被视为不可兑现的理想,今天居然由袁大公子再次提出来,杨度胸中冒出一股既兴奋又失落的复杂情感来。但眼前这个对美男子很有兴趣的公子哥儿,他能当总统吗?按照宪法来选举,他的可能性怕永远只是零!杨度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这个举动被袁克定看在眼里,心里不觉一惊,但很快,一股务必要做太原公子的欲火更炽烈地燃烧:正因为不能做总统,所以才决心要做太子!他不想再绕圈子了,决定开门见山,把自己的意图和盘托出。
“皙子,抽支雪茄吧,我慢慢对你说。”
袁克定起身,亲自把一支雪茄递过去,又亲自给杨度把烟点着,然后回到皮躺椅上,浅浅地连抽几口,脑子里在紧张地思考着。杨度望着袁大公子少有的皱眉凝思的神态,知道他要说出一番重要的话来,遂不做声,让他自个儿慢慢地思索。
又抽了几口烟后,袁克定掐灭了雪茄,终于开口了:“皙子,实话对你说吧,我是想当总统的。想当的原因,不是因为总统的地位至高无上,权力至大无边,我个人可以从中得到许多好处。家父这两年当总统,我亲眼看见他一天到晚有办不完的公事,有诉不尽的苦恼。他为国家所付出的心血,他为百姓所承受的痛苦,别人大多不知道,惟有我这个做长子的才看得一清二楚。就这样,他还要蒙受许多不白之冤,尤其是革命党那批人,现在已是与家父势不两立的生死对头了,天天在骂他咒他,暗中组织人马,想用武力推翻他。看着父亲一天天衰老下去,我心里在叹息:这是何苦而来?当初不出山,在洹上村饮酒吟诗,垂钓观花,岂不十倍百倍胜过今天?我有时跟父亲聊起这事,他每每叹气说:‘这是没法子的事。当年曹孟德说得好,倘使孤不在,正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如果我不出山,当今的中国还不知有多少个草头王哩,国家能安宁吗?百姓能安宁吗?’我听了只得点头。家父这番话我深有同感。大概我们袁家天生就是这样要为国家和百姓操劳。这真是没有法子的事,逃也逃不掉。”
袁大公子的正题开场白十分成功,把杨度紧紧地吸引住了。他瞪着两只乌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袁克定,倾听袁的下文。
“尽管亲眼见到家父这多难处,我还是想接替他的职务干下去,为的不是自身,而是咱们这个国家。过去我也知道咱们国家很弱,百姓生活很苦,但还只是坐井观天,不知外面的世界。这次去了德国,又看了欧洲其他几个国家。唉,皙子,不瞒你说,我难过得好多夜晚睡不好觉,好多白天吃不好饭。跟人家比起来,我们的国家像个什么样子,简直是个垃圾堆;我们的百姓过的什么日子,简直就是猪狗不如。作为一个中国人,尤其是作为一个中国总统之子,我心里有多痛苦呀!”
袁克定得袁世凯的真传,他的演戏功夫,其神情之真挚,做工之圆熟,比起老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这番表演深深打动了杨度。杨度想起自己在日本生活了多年,虽时时眼看着别国好而怜恤祖国的贫苦,但究竟不若袁大公子这般深切,遂怀着尊敬的心情说:“你说得对。在日本时我也常有这种感觉,总渴望着自己的国家也跟人家一样就好了。”
“正是这话。”袁克定立即加以肯定,并接过话头。“我在柏林时,曾对着莱茵河立下过宏誓,一定要为国家的强盛而奋斗,哪怕累死苦死也心甘情愿。所以明知总统一职于己无利,但我还是要做,为的是要取得一个为国家办大事的最有利的地位。”
杨度听到这里,不觉重新将眼前的大公子打量了一番。与他交往了多年,还真的没有看出,他竟然与自己的心思这般接近!
“皙子,咱们兄弟说句真心话,你说我有接替父亲当总统的可能吗?”袁克定两眼射出灼人的光芒,逼视着杨度。
怎么说呢?说他不可能嘛,会扫了他的兴头;说他可能嘛,又实在有点违心欺人,而且他也不会相信,杨度想了一下说:“我看可能性不大。”
“说得对!”不料袁克定倒十分高兴起来。“皙子,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真心人,这正是我相信你的根本之处。你还是说得委婉了点,其实可以干脆说白了:绝对不可能。中华民国的大总统绝对轮不到我袁芸台来做。为此我感到遗憾,因为我坚信家父的这一套是治不好中国的,必须改弦易辙。”
“为什么?”杨度很乐意听这样的话,他要引导袁克定说下去。
“这是因为家父的头脑里守旧的思想根深蒂固。当然,这也难怪他,毕竟他做了三十几年的前清官吏,对过去的那一套习惯些,但结果却是对国家不利。比如说,他用人,就几乎全用的前清大员,他对宪政其实是不热心的,他对内阁制是不能接受的。他热衷权力,事必躬亲,不能放手让别人去干。”
杨度觉得,此时的小汤山温泉浴室,仿佛已成了两院议会,一个在野党的党魁正在尖锐地抨击执政党的首领。他同时不得不佩服这个抨击者对时局的症结看得准确,与自己的观点十分吻合。正因为重用前清大员,自己才遭到冷落;正因为不热心宪政,一个真正能导引国家富强的根本大法才至今未修好。抨击者重视内阁制,自己今后才有可能做伊藤博文和俾斯麦。这几句话,句句打中了今日政局的要害,也说出了自己的心愿。杨度对眼前的袁大公子另眼相看起来,他莫非真的有治国大才?他莫非真的就是那夜戏台上的太原公子?
“芸台兄,你说得真好,我真要设法运动议员们选举下届总统时投你的票。”杨度出自真心地说。
“不!”袁克定断然拒绝了杨度的好意,最终亮出了底牌。“皙子,总统我是不可能当的。为了国家的强盛人民的幸福,为了我能处于一个最有利的治国地位,为了能实现你的一匡天下的抱负,我请你襄助我。”
“如何襄助?”杨度从藤躺椅上站起,掐灭手中的半截雪茄,仿佛就要为朋友拔刀上前的样子。
“我和你相约:今日你襄助我做成太原公子,促使家父登基恢复帝制,日后我一旦继位,就拜你为相。那时我做唐太宗,你做房玄龄,再在中国造一个贞观之治如何?”
“行!”杨度激动地不假思索地伸出一个手掌来。
“我们击掌为定!”
“啪!”袁克定结着一块大疤的右手掌在杨度的手掌上重重地一击,十分高兴地说,“去,咱们再到餐厅去喝它个一醉方休!”
袁克定的酒量并不大,三杯中国白酒喝下去,便醉醺醺地被茂顺扶到卧室里去了。杨度却还只有四五分酒意。他躺在别墅精美的客房里,听着窗外温泉流水的汩汩声,身上燥热不安。他干脆披衣起床,燃起了一支雪茄。
杨度今夜太激动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在中国政坛上整整闯了十年,一心想借一个人的力量来实现自己治理天下的宏伟抱负,然而十年来所看准的袁世凯其实并不是一个理想的人物,真正的理想人物是其子袁克定!辅佐袁克定比辅佐袁世凯有利之处居多。
袁世凯是一代袅雄。他雄才大略,斡旋乾坤;他老谋深算,机巧权变;他手揽大权,独断专行。在他的身边,只能充当他的工具,不能左右他的意志;只能为他服务,没有余地让你施展。袁克定则大不相同。他有崇高的地位而无坚实的基础,他有雄心而无长才。他治理国家必须要依靠别人,就如同当年骆秉章在湖南做乱世巡抚必须依靠左宗棠一样。他一旦即位,就拜自己为相。这话不会是空头许诺,因为他不得不如此!
猛然间,杨度想起了那年与曾广钧、夏寿田游碧云寺数五百罗汉的往事,又想起秋雨秋风中与湘绮师访马王庙时胡三爹的即兴拆字,都说自己今生有宰相的福分。现在看来,拜相的希望已不再渺茫了。二十年了,醉心帝王之学的湘军将领后裔,看到一展胸中之学的这一天终于要来到的时候,他怎能不激动不兴奋?他甚至想:面向南方,遥望着云湖桥大喊一声:“湘绮师,弟子就要圆你老的梦,将你老的学说变为现实了!”
接着他又想到,襄助袁克定恢复帝制,其实就是把一条通往富强的光明大道重新铺展在中国面前。杨度相信自己多年信奉探索的君宪制度应当是拯救中国的惟一道路。自己原本看得清清楚楚:中国民智低下,二千多年来一直是皇权统治,只有虚君立宪制度才与国情最为接近,实行民主宪政,必定给国家带来混乱。两三年过去了,现实证明自己原来的分析完全正确。目前袁大总统健在,尚能控制局势,一旦哪天死去,必定会由争总统而引起内战。不要说国民党将会兴风作浪,就是政府内部,凯觑这个宝座的人还少吗?而最乐意看到中国兴起内战的,莫过于外国列强了。他们正好趁火打劫,乘机瓜分豆剖。这个局面不久就会到来,人们都在迷糊之中而没有看出。
一旦帝制复辟,这种危局就不会出现。因为皇位的合法继承人只能是皇帝的兄弟子侄,别人不能存此非分之想。这就从根本上杜绝了野心家的邪念,堵塞了动乱的源头。至于皇室内部的争斗,毕竟是小范围内的,况且只要皇帝在生时交代清楚,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