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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瑛对他说起筹安会,准备再推出一个皇帝来,李燮和感到突兀,不想参与。后来想到,若是拥戴袁做皇帝成了功,向袁求个湖南巡抚,整个中国管不了,把家乡湖南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治理也不错。有个十年的时间,湖南一定可以治理好。
他把这个想法跟胡瑛说。胡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兄的胃口不算大,当个湖南巡抚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包在我身上!”
但李燮和对袁世凯并不信任,要求袁给他一个十年湘抚的亲笔字据。胡瑛觉得为难,告诉杨度。杨度与袁克定商量。袁克定说我来替他写。于是袁克定给李燮和立了个字据,偷偷地将老子的印章盖上。李燮和得了这纸保证,放心了。他怀着做十年湘抚的美梦参加了筹安会。
现在是六个人了。孙、胡、李是民主革命的元戎转而支持帝制,这是有相当号召力的。严复是中国第一号西学大师,拥有千千万万的崇拜者,他也支持帝制,可见帝制应推行。刘师培的名声虽不太好,但他的学问大得很,如此大学问家支持帝制,可见帝制是有根据的,这些人袁克定都满意,但他还想再添一个人。此人便是袁大公子一向崇敬的梁启超。
梁启超的才气、学问、识见、资历自然是不用说了,除这些之外,他现在还是进步党的领袖,拥有一个实力很大的政党。若梁启超也支持帝制,那这个帝制是绝对无疑可以在中国恢复了。袁克定跟杨度商定后亲自给梁启超发出一封请柬:定于七月七日乞巧之夜在小汤山宴请文化界名流,恳请任公大驾光临,并有专车接送。
梁启超一向不大与袁克定往来。在他看来这位大公子并无真才实学,却又热衷政事,他心里有点瞧不起。但袁克定的特殊身份,又使得同样热衷于政事的梁启超不敢得罪。何况这次大公子出面是邀请名士饮酒谈风月,他怎好不去?
傍晚时分,德国小轿车载着梁启超来到小汤山,杨度出来迎接。自从袁世凯向杨度颁赐“旷代逸才”匾额后,梁启超更看出了杨度与袁家的关系。此时此地见到杨度,他并不觉得意外。刚进客厅,袁克定便出来热情地打招呼,大家坐下喝茶聊天。一会儿,一个服饰鲜美貌如倩女的男仆出来,请大家入席。梁启超有点纳闷:其他人呢?他们怎么不出来见个面打个招呼呢?来到后花园,只见花木丛中有一张圆桌,桌上已摆满了各种杯盘菜肴,桌边有三张高背红木靠椅。袁克定客气地请梁启超入座。
梁启超奇怪地问:“其他人呢?”
袁克定笑道:“没有其他人了,我只邀请你和皙子两人。”
梁启超想:皙子如今已成了袁家的人了,这么说来,他今夜就只邀请我一人了。这位芸台公子请我来做什么呢?
袁克定举起一酒杯说:“今夜是七月七日,传统的乞巧日。月色明媚,风清气朗,二位都是当今的大才子,大忙人,平时难得有空,今夜我做个东请二位来小汤山休憩片刻,谈谈天,叙叙旧,也是一番人生美好的情趣。来,我们先干了这杯,再慢慢地边喝边聊。”
大家都一口喝了杯中的酒。
梁启超笑道:“大公子如此雅兴,真令人高兴。你的小汤山别墅我还是第一次来,楼阁如此精美,花园如此清幽,又配上这月色佳肴,今宵可谓良辰美景俱全。”
杨度说:“我与卓如有两次难忘的饮酒,一次是戊戌年在长沙,一次是癸卯年在横滨。”
梁启超说:“是呀,提起来仿佛如在昨天,却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岁月过得真快呀!”
袁克定说:“二位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了,但愿今夜是你们之间第三次难忘的饮酒。”
“只有在一起饮酒谈话,才最令人难忘。”梁启超说,“怪不得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三人都笑起来。
杨度说:“我们前两次饮酒,蔡松坡都在场。这次芸台兄不知道,不然今夜也请他一道来就好了。”
袁克定说:“是呀,我可是不知道蔡松坡与你们二位还有这么一段情谊。不然的话,今天非把他请来不可。”
“松坡不善饮。”梁启超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略停片刻一后说,“何况这些日子他心情不好,说不定请他,他也可能不来。”
“他遇到什么事了?”袁、杨一齐问。
“他们夫妻吵架了。”
袁克定说:“据说蔡夫人最是贤惠,她怎么会跟松坡吵架?”
“不但夫妻吵架,连母子都闹翻了。老夫人站在媳妇一边,指责儿子的不对。”
“这是为什么?”杨度放下了筷子,好奇地问。
“哎,这是松坡自己不检点。”梁启超以师长的口气说,“松坡过去一向持身甚严,不料进京后被一班子阔少带坏了,最近常常去八大胡同,说是给云吉班一个名叫小风仙的迷住了。”
小凤仙交上了蔡锷,怎么没听富金说起过?杨度在心里说。
“哦,这真是新鲜事,想不到松坡这小子外表正正经经的,骨子里也懂风流。”袁克定乐道。他对此等事最有兴趣,且按下正题不说,先听听这段艳事吧!“任公,你是他的先生,他与小凤仙的事,你一定清楚。这里没外人,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梁启超点起一支烟,一只手慢慢地理着稀疏的长发,脸上微微地笑着。原来,蔡锷混迹八大胡同结交小凤仙,完全是他们师生共同策划的一场大戏的前奏。
蔡锷来到北京后,并没有达到袁克定和杨度所预期的效果,他遭到了北洋系权要的排挤,袁世凯也对他不太信任,虽处统率办事处办事员的高位,实际上并无一点权力。时间一久,他发现自己呆在北京,如同一只被锁在金丝笼里的鸟雀,心中十分苦闷。梁启超很能理解这位抱负不凡的学生的心情,劝他毋烦毋躁,安心供职,等待时机。不久前,他得到了一册《君宪救国论》。读了这篇文章,再联系到京师其它动向,他已经摸到了当前政治的最敏感处。就在这个时候,梁启超也读到了《君宪救国论》。梁启超以他特有的敏锐,早在此文出来之前,便已从各种迹象中看出袁世凯有帝制自为的企图。今年春天,他回广东为父亲祝寿,回京时绕道去了南京,与冯国璋谈起这事。冯对袁想做皇帝的心思甚是不满,并表示,倘若袁做了皇帝,他们之间二十多年的交谊就算断绝了。从冯的态度中梁启超看出,袁一旦称帝,北洋旧系就会分裂。袁早已结怨革命党,之所以仍能站稳脚跟,就凭着北洋系。到那时,革命党就会以一个最好的借口来报昔日之仇,北洋旧人也不会支持,外遇强敌,内遭分裂,袁世凯还不彻底垮台吗?
师生俩人在这件事上取得了一致的看法。梁启超为学生谋画:必须尽快离开北京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云南去,但要袁放其出京,决不是一件易事,先宜以放浪形骸自甘堕落来消除袁的猜忌,然后趁放松戒备时伺机出京。于是便有了蔡锷逛八大胡同的事出来。
蔡锷结识了小凤仙后,发现小凤仙不仅色艺双全,且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很多方面超过了自己的妻子。蔡锷爱上这个风尘女子,假戏真做起来。这样便招致了蔡夫人的不满,老夫人也看不惯。蔡锷不能向她们泄露天机,又想到借这个机会把她们逼回湖南去更好。自己孤身一人在北京,遇到合适的时候抬脚就走了,也省得有后顾之忧。
当梁启超看到今夜只有他们三人时,他便猜到了宴饮的真正目的,他正要借此模糊蔡锷的形象,为下一步的行动铺下道路,便笑了笑说:“松坡本来对戏院妓寮从没兴趣。有一天几个朋友对他说,你住北京,不看京戏,不逛八大胡同,等于白住了。松坡到底年轻,血气正热,禁不起别人的诱惑,先是去园子里听戏,不料一听就上了瘾,赞不绝口,说京戏是最好听的音乐。那些朋友说,你去去八大胡同吧,去了你就知道,八大胡同的女人是最好玩的女人。”
袁克定禁不住插话:“松坡怎么看?”
梁启超答:“自从结识了小凤仙,他真的就完全赞同了这些朋友的说法。其实,这是他的见识不广。”
袁克定笑道:“正是的。咱们任公见的女人多了,自然不会像蔡松坡这样死心眼儿。”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袁克定无意中说了一句实话。一代人杰梁启超在这方面也并不是很检点的。流亡日本时,有几个既艳丽又有才情的东瀛女子倾慕他,常与他往来。近来他又与一个名叫花云仙的名妓关系密切。夫人比他大好几岁,对此事采取宽容的态度,所以夫妻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
见引火烧身了,梁启超忙转移话题。他望着杨度说:“皙子,我好久没有去看壬老了,听说他对国史馆不满意。你这个副馆长要好好襄助恩师。”
杨度说:“湘绮师近来常发脾气,有两件事他最恼火了。”
“两件什么事?”梁启超问。
“一是许多人都要往国史馆里钻,或是托人关说,或是毛遂自荐,狗屁不通的人,一个个都自吹有马、郑之学,韩、欧之才,弄得湘绮师哭笑不得,说一个清华之地倒变成名利渊薮了。外面的人钻山打洞要进来,已延聘的一批编修却又不安心在馆里做事。因为财政部每个月都不按时拨款来,等到十天半月后来了,又总要短三成五成的。这便是湘绮师的第二个烦恼。他说编修们天天向他讨钱,好比县太爷向差役索求逃犯似的,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受这个耻辱,何苦来着!”
湘绮老人这个自嘲的比喻打得新奇,把大家都逗乐了。
袁克定说:“我听人讲,国史馆的权都握在壬老的女仆周妈手里。皙子知道吗?”
杨度当然知道老师与周妈的关系,也知道周妈贪财好货的脾性,但他不能在外人面前说起这些有关老师的不光彩的事,便摇摇头答:“我这个副馆长只是挂挂名而已,从来不去,也不知究竟。不过,想必湘绮师不会让周妈插手馆里的事。”
梁启超笑道:“皙子不要为老师辩护了,壬老与周妈之间的关系,可是眼下京师文人们茶余饭后最为时髦的谈资啊!”
袁克定也听到了不少有关这位老名士与周妈的绯闻,但话题若转到这上面,只怕是说到天亮还说不完,煞费苦心地把梁启超请到小汤山,尽说些这种风流艳事,岂不是舍本逐末?必须就此打住。他举起酒杯,对梁启超说:“不要难为皙子了。他一个做学生的,岂能议论老师的房闹之事?喝酒吧!”
又对杨度说:“来,不要误了喝酒的大事。”
杨度明白,喝了一口后问梁启超:“卓如兄,你近来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忙着为《大中华》杂志撰稿的事。”今年正月,中华书局筹办的《大中华》杂志出版,聘梁启超为总撰述,与之签订了三年的契约。梁启超估计袁克定会有什么事要他办,他是不愿卷入袁氏帝制自为的漩涡中去的,便预先打下埋伏。“陆费逵这人精得很,尽想从我身上多榨油水,稿子安排得紧紧的,弄得我一天到晚脱不了身。”
陆费逵是中华书局的总经理,袁克定、杨度与此人也很熟。
袁克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