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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一言难尽!”
为了不让寒山寺的和尚们得知他们的旧情,杨度和千惠子用日文交谈。杨度告诉千惠子,回国后他给她写了好几封信,但只接到她母亲的一封回信,信中说她已由表兄陪同到美国留学去了。他猜想这是滕原家不愿他们之间有联系而做出的安排,便从此不再写信了。
千惠子默默地听着杨度的叙说,脸上平平静静的,心中的浪潮却在千万叠地翻卷。她告诉杨度,当年他离开日本后,她的魂魄像被他带走似的,人变得恍恍惚惚,六神无主了。滕原、田中两家在一起商量,为了家族的利益,也为了千惠子本人的幸福,惟一可选择的道路,便是彻底改变现在的环境,到国外去念书。
恰好美津子的表姐之子山本次郎要到美国去读书,于是决定把千惠子送到美国去读商科,以便表兄就近照顾。山本次郎是个聪明勤勉的青年,毕业于陆军大学。父亲有意为他在日本军界觅一个更高的职位,便送他去西点军校深造。千惠子到了美国后,繁重的英文学业,壮阔的北美风光,迥异于东亚的西方文化,渐渐地把她从情网中拉了出来,胸次日渐开阔。三年后,她回到日本,外祖父分出一部分商务让她经营,有意将她培养为滕原家族的接班人。
“千惠子,你什么时候成的家,丈夫就是你的表兄山本次郎吗?”杨度趁千惠子喝茶的空隙,提出了这个他急于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在十年前结的婚,丈夫就是山本次郎。”千惠子放下茶盅,心态平和地说,“在美国时,我得到了次郎的尽力关心,我们在身处异国的环境里逐渐建立了感情。我回国的第二年,他也回国了,在陆军部供职。再过一年,由双方父母主持,我们结了婚。现在有了两个孩子。”
尽管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尽管杨度总觉得对千惠子有所亏欠,因而从心里巴望她能十分美满幸福,但在听了千惠子这番话后,他心里仍然凉了一阵子。
“他对你很好吗?”停了片刻,杨度问。
“次郎很爱我。他在军部供职,我忙于商务,虽然在事业上共同的话题不多,但在感情上,我们的家庭还是融洽的。”
当年,那样一个灵慧多情,一门心思潜心于中国古典诗词书法,极富艺术才华的女孩子,终于拗不过家庭的约束,做起枯燥烦腻的买卖来,而且还与一个刻板单调的军人结合,这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环境对人的影响力有多大啊!他们的生活就真的和谐吗?为什么她的丈夫没有一起来揭幕呢?杨度像发现了秘密似的问:“山本先生为何不陪你来中国,他大概是一个除开军旅之外便没有其他爱好的标准军人吧!”
“不,他是和我一起来中国的。八天前我们就到了上海,一起在杭州玩了三天后再返回上海旅馆。他原本要和我一起来苏州,因为急事,这两天不能陪我了。对于中国的历史和文学,他和我一样,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
一丝怅惘袭上杨度的心头。很快,这种怅惘便被理念排除,他真诚地说:“千惠子,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我曾经真挚地爱过你。只因为一是有了妻室,二是要回国做事情,所以我强制自己不能爱你。今天,能在寒山寺与你意外重逢,并得知你的家庭美满幸福,这是我回国十多年来最可慰藉最为兴奋的事情。我衷心祝贺你。我给你讲过的中国诗词,你仍然这么钟爱,中日合璧诗碑的建立乃一壮举,作为你的汉学老师,我心里欣喜至极!”
“谢谢,谢谢你!”千惠子显然激动起来。“皙子,你是一位很受我们家族敬重的爱国者。爷爷、奶奶和外祖父这几年间相继去世了,他们在生时常说起你,都将你与我们的先祖滕原一夫相比拟,说你就是滕原一夫那样的人。这些年来,想必你一定在事业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你能对我说一说吗?”
一如当年的真诚,一如当年的热切,然而,今天坐在她面前的虎陀禅师,与十多年前《湖南少年歌》的作者相比,其心里饱受了沧桑之变。他凄然苦笑了一下,说:“千惠子,你看张继笔下的江枫、啼乌如今还在吗?它们早已随着岁月的流淌而消失了。功业也罢,成就也罢,亦不过当年的江枫、啼乌而已。我早已皈依佛门,将这一切都看透看穿了。”
“噢!”
千惠子瞪着两只好看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少女时代心目中的偶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是强烈的失望,还是深深的同情?是无穷的惋惜,还是淡淡的谴责?种种况味涌上她的心头,她不知如何来表达此刻的复杂心情。
沉默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她突然抓住杨度略带凉意的双手,凝视他黑白相间的双鬓,恳切地说:“皙子,我想你这十多年来可能一直抑郁不得志,故而有看透一切之念,请千万别这样。我丈夫常说胜败是兵家常事。外祖父生前也常说商场犹如战场,有胜有负,负而不馁,终有胜利的一天。你经营的是政治。政界也应该和战场、商场一个样,需要的是顽强拼搏,败而不馁。更重要的是,贵国还没有强盛起来,贵国的人民正在苦难之中,像你这样的爱国者怎能袖手佛门、冷眼世事呢?皙子,你手书的《湖南少年歌》,十多年来一直挂在我的床头。我天天看着它,天天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少年。”
杨度的心猛地觉得被揪了起来。揪他心的虽是一双纤纤弱女子之手,其气力却似可开百石之弓。他的心被这双手揪得痛楚,揪得羞惭。数十万言的佛学研究理论,精心构筑的无我宗宗旨,仿佛完全不能抵挡这几句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异国女子的诘难,千军万马在崩溃,钢铁壁垒在坍落。他无言地望着千惠子,认真地听着下文。
“皙子,我对你说几句重要的话。我的丈夫是陆军部的高级官员,他常对我谈起陆军部对中国问题的看法,他本人与陆军部决策者的看法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中国是块肥沃富庶的土地,中华民族是个勤劳能干的群体,但中国的政治家却是一批贪婪庸劣的蠢材,不能管理好这片土地和这群团体。日本和中国一衣带水,同文同种,日本向海外发展的首要目标就是中国,急需抓住眼前中国政局混乱的机会,用武力将中国并入大日本帝国的版图。谁办成了这桩事,谁就是大和民族的盖世功臣。”
杨度的双手痉挛起来,不自觉地从千惠子的手中挣出。
“皙子,次郎原是要和我一起来寒山寺的。昨天下午,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突然召了他去,要他谈谈这次亲见亲闻的观感,并告诉他陆军部近日有关于中国问题的要事商讨,务必在三日内离开中国回国。因此,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以便与我的丈夫同船回国。本来,这些话我不应当对你说。我说出的目的,就是希望你能一本当年爱国初衷,致力于贵国富强的伟大事业。贵国若老是内乱不止,就会引发外人的野心。我是决不愿意看到日本侵犯中国的事情出现的。”
从千惠子手中挣脱的双手,重新将千惠子的手紧紧握住。杨度竭力压下内心的冲动,说:“千惠子,我记住了你的这番忠告,我更感谢你这颗挚爱中国的善良心,我会好好对自己近年来的思想反省的。请你和你的家族相信,杨皙子虽比不上伟大的滕原一夫,但他的心是永远和滕原一夫的心相通的。”
千惠子的脸微微泛红,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激情洋溢的热血男儿,那个倜傥多情的少年诗人。“皙子,你那年教我唱的《上邪》古乐府,我一直记得,常常哼哼。《上邪》虽然表达的是一个女子对心爱者坚贞不渝的爱情,我以为它同样也可以作为我们两个民族之间情感的表白。大和民族曾经受过中华民族的巨大恩惠,大和民族理应与中华民族世代相知,永无绝期。正因为此,我要在寒山寺立一块中日合璧诗碑。倘若哪天发生了不幸,甲午年中日两国之间的战事重现的话,中国人民可以相信,在日本,有着千千万万像滕原千惠子这样的人,他们是反对战争的,是始终珍爱中国的,是愿中日两国世世代代永远友好的。这中日合璧诗碑便是一个见证。”
顾不得禅门的戒律,也不管彼此身份的反差,杨度刷地站起来,抱住千惠子的双肩,大声地用日本话喊道:“千惠子,我永远爱你!”
千惠子把脸依偎在杨度的手臂上,微闭着双眼。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时光已回到了箱根樱花盛开的季节!
第二天上午,在隆重的佛门仪礼中,千惠子揭开了象征中日友好的诗碑。吃完中饭后,她匆匆忙忙与杨度告别,返回上海。杨度也决定次日即赴上海,他不是为了去给千惠子夫妇送行,而是怀着急切的心情去拜见另外一个人。
六 孙中山交给杨度两个使命
法租界莫利爱路二十九号洋楼,是孙中山在上海的临时寓所。孙中山离粤抵沪五个多月来,一直和年轻娇美的夫人宋庆龄住在这里。他一面遥控广东方面的局势,一面联络国内各派政治军事力量。陈炯明的叛变,给中国革命带来又一次重大挫折,今后的出路在哪里?孙中山苦苦地思索着。近半年来,在他三十多年的革命生涯中出现了一个特殊的转机:共产国际开始关注他的事业,愿意派代表前来中国,与他交换关于中国革命的看法。
去年七月,孙中山在桂林北伐大本营会见了由张太雷陪同来访的共产国际的代表马林。马林在桂林住了几天,向孙中山介绍了苏俄十月革命的情况,孙中山也向马林介绍了中国革命的情况。马林临别时向孙中山提出两个建议:一,组建一个好的政党,这个政党要联合各界人民,尤其是工农大众。二,要有革命的武装核心,要办军官学校。马林这两个建议正是针对中国革命所存在的两个最严重问题而提出的,孙中山完全赞同。
孙中山来上海不久,马林也到了上海。孙马再次会晤。马林告诉孙中山,共产国际已命令中国共产党人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协助国民党的改组和军官学校的筹办。苏俄愿意与孙中山建立联盟,并给予各种支持。孙中山对共产国际和苏俄的态度表示赞赏。紧接着,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李大钊由北京来到上海,会见了孙中山。李大钊向孙中山介绍了成立不久的中国共产党的主张,并表示服从共产国际的命令,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孙中山同意。由张继介绍,经孙中山亲自批准,李大钊加入了中国国民党。后来,孙中山又派张继去北京,会见了苏俄驻北京政府代表越飞,请求苏俄给予中国革命以军备援助。最近,孙中山为中国国民党的改组采取了重要行动。公布中国国民党的宣言,公布建国主张,同时在上海召开中国国民党改进大会,胡汉民、于右任、张继、李烈钧等人出席了会议,决定今后中国革命分政治、军事、党务三个方面齐头并进,务必达到成功的目的。
李大钊近日又来到上海,今上午再次拜会孙中山,就关于召开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问题进行磋商。这时秘书进来报告:有个叫杨度的人请求谒见。
“是皙子先生来了,快去请,请他进来!”孙中山高兴地吩咐秘书,又转脸对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