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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三更时分,密印寺山门边的大铜钟就被敲响了。杨度和所有的僧人一样,怀着喜悦的心情起床。瞬时间,所有房间和廊庑全都点上了灯烛,跳跃着红色的火苗,给寺院增添了浓厚的喜庆气氛。接着,斋堂的小钟敲响了,僧众都涌向斋堂吃早饭。今天的早餐很丰盛。每人三个油煎糯米粑,外加一大碗放着红枣的细米粥,四碟小菜:豆角、剁辣椒、香干、腐乳。吃完饭后,维那智定将全体僧人排成一行,然后带领他们鱼贯进入法堂。法堂西墙边安置了八把坐椅,杨度和另外七个对寺院有贡献的善男信女被特邀入座旁观。杨度坐下后四处看了一眼,眼前的法堂与三天前所见的大不相同。
灯烛明亮,香火缭绕,平日供坐听讲法的十条长凳搬走了,一个铁香炉被抬了进来。香炉里正焙烧着大块大块的檀香木,散发出扑鼻的异香。抬头看,法台后悬挂出五幅大画像。正中一幅画的是释迦牟尼在说法传道,他的左边是正踏在一根芦苇上渡江的达摩祖师,右边是一位僧人拿着杵在石臼里舂米,这僧人便是六祖慧能。达摩的左边是沩仰宗的开山祖灵祐,慧能的右边是灵祐的弟子慧寂。
五幅画像,托出了密印寺所崇拜的五位始祖,勾出了佛教从天竺到中土到沩仰宗的演变过程。法台上并排摆着两把铺着靠垫坐垫的大椅子,两把椅子之间有一张小几案。近三百名僧人在高低起伏的梵音中有条不紊地走进了庄严隆重的法堂。他们一律穿着酱黑色海青,戴着浅黄色钵形僧帽,脚上都是白布袜、方头布鞋,颈挂念珠,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僧人们排着十支横队,一齐面向法台站着。待普通僧众站好后,从法堂两侧同时走进两队人,一队六人,都披着大红金线百衲袈裟,头戴金黄船形帽,脖子上的念珠串既大又长,颗颗珠子在烛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显得颇为名贵。他们站在僧众和法台的中间,西面一队,东面一队,相向而立。这两队人称之为西序、东序。西序选学德兼修者担任,称头首,有六职:首座、书记、知藏、知客、知浴、知殿。东序选精通世事者担任,称知事,也有六职:都寺、监寺、副寺、维那、典座、直岁。今天这十二个人,正是这十二个职务的现任者。西边紧靠法台的是首座,然后依次排下。东边紧靠法台的是都寺,后面的五个也依次排下,极像戏台上朝廷议事时,文武两班分站两边的情景。杨度看在眼里,心想:这佛门与世俗的秩序并无差异,同样的贵贱分明,等级森严!
这时,钟鼓擂响,鞭炮齐鸣,一句拖长了的洪亮的话在殿堂里回旋:“恭请觉幻大法师、寄禅大法师上座!”东西两序的执事僧和面向法台站立的近三百名僧众,一齐念起含混不清的梵音来。就在嘈嘈杂杂的响声和云遮雾罩似的香烟里,觉幻长老拉着寄禅法师的手双双登上了法台。
犹如降下两尊金身罗汉似的,两位大法师的出现使法堂顿时生辉。只见他们身披紫金大袈裟,头戴佛三世像金冠,佩上一长串绀绿松花玉珠,显得格外的神圣尊贵。年老的虽清癯瘦弱,却神采奕奕,年岁较轻的原本就伟岸雄壮,今日益发器宇轩昂。两位法师并肩坐下后,西序由首座带领,在法台前站成一横队,合十鞠躬,口里念道:“参拜大法师!”待西序退回原处后,东序由都寺带领重复一遍西序的动作。待东序退回原处后,近三百名僧众一齐发出雷鸣般的喊声:“参拜大法师!”
喊声一落,大殿里一切声响均皆停止。觉幻长老干咳了一声,威严地向四处扫了一眼,说:“老衲自同治十年主持密印寺以来,至今已历二十八年。怎奈根基浅薄,德行凉菲,实不堪担此重任,二十八年来幸能支撑门面香火不衰者,全靠寺院各执事僧员及全体僧众扶助之力。老衲今年已虚度八十七岁了,精力日衰,体气日弱。三年前,老衲曾祷告灵祐祖师,求他老人家指示传灯之人。夜来祖师托梦告诉老衲,得八指高僧,可使密印寺兴旺。老衲遵祖师指示,寻觅八指僧人。所幸十个月前,探得大罗汉寺住持寄禅法师正是八指高僧。寄禅法师出身贫苦,早年丧亲,佛性深厚,十八岁便以童子身皈依我佛,读经参禅,诚心修炼,年纪轻轻便远胜侪辈,湘中佛门诸老无不交口赞誉。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二十八岁时,寄禅法师在浙江宁波阿育王寺,于佛舍利前剜臂肉如钱者四块,燃灯供佛,又亲点艾火,将左手两指燃去,其礼佛心意之诚,近世罕见。”
觉幻说到这里,动起感情来,嗓音更嘶哑,情绪激动,满堂僧众凛然恭听,一齐向觉幻左边的那位寄禅大法师投来无限敬仰的目光。杨度身边的几个善男信女也在互相交换目光,表示钦佩。一位老太太感动得流下眼泪,一边轻轻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边用手绢擦拭眼睛。杨度看端坐在法座上的寄禅,面带微笑,神态恬然,真有点震慑群僚的开基之主的气概。
“寄禅大法师从青年时代起游遍东南数十名刹,广结天下高僧,佛学精博,诗名远播,为我佛门大增辉光。此次幸蒙大法师应允,俯就密印寺住持之职,正是上应佛祖梦示,下解众僧渴望,老衲亦可脱卸仔肩,专心于沩仰宗谱系研究。老衲为密印寺庆,为众僧庆,也为自身庆。智长法师!”
“小僧在!”西序领头的首座智长走出队列,登上法台。
“将当年达摩初祖从天竺国带来的木棉袈裟和椰树钵托来!”
“是。”智长答应一声,朝着法台后面高喊,“托衣钵!”
喊声刚落,钟声再次响起。殿外点起长龙似的鞭炮,十把鸟铳也一齐对天鸣射。一时间,激越的钟声,浑厚的鼓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轰隆隆的鸟铳声交混响起,把一个大沩山震撼得鸟飞兔奔,周围七八里地面都感受着十方密印寺的隆重庆典。
这时,从法台后面走上两位穿戴一新的年轻僧人,每人双手托着一个黑漆雕花木盘。一个木盘上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枣红袈裟,一个木盘上放着半只黑黄色的椰壳。两个僧人来到法台前面,先面对两位大法师。大法师们起立、双手合十,弯腰鞠躬,嘴里念着一连串听不清楚的梵语,约有两三分钟的光景方才止住。于是两位僧人转背,面向僧众。就在这一刻,东西两序及所有普通僧众一齐跪下,顶礼膜拜,一阵阵浑浊不清的梵语响彻屋宇,也过了两三分钟才止住。
智长带头,后面跟着两个托盘的僧人,作一品字形,迈着庄重的步伐走上法台。觉幻形容凝重地转身对站在一旁的寄禅说:“初祖衣钵,来自天竺,禅宗世代,以此为尊。老衲今日秉灵祐祖师之命,将此木棉袈裟和椰钵传给大法师,也把沩仰宗的继承和密印寺的兴旺一起托付给你了。想大法师一定不会负祖师和阖寺三百僧众之望,尽职尽责,造福造祉,一洗老衲疲惫之旧习,重振沩仰当年之雄风。”
说罢,托袈裟木盘的僧人走前一步,觉幻双手将木盘接过去,高高举起,朗声喊道:“寄禅大法师,请接初祖袈裟!”
寄禅举起双手,朗声应道:“敬安拜接初祖袈裟。”说着将木盘接过去,对着匍匐在地的众僧举了一下,然后再放到法几上。
托椰钵木盘的僧人也走前一步。觉幻又双手接过,高高托起,朗声喊道:“寄禅大法师,请接初祖椰钵。”
寄禅又举起双手,朗声应道:“敬安拜接初祖椰钵。”说罢将木盘接过,又对着众僧举了一下,也放到法几上。
“请大法师入座。”待寄禅坐下后,觉幻自己也坐下,然后对着满堂僧众说,“从此时起,密印寺的住持就是寄禅大法师了,诸位都要听从他的调遣。”
众僧一齐叩首,高喊:“参拜寄禅大法师!”
“诸位都请起来。”寄禅和气地对大家说。
众僧都站起来。首座在一旁说:“请住持训诫。”
寄禅看了大家一眼,挺直着身子,按着佛家接启的旧规,一字一顿地念道:“本是寻常粥饭僧,声名狼藉使人憎。无端又应沩山请,直向毗卢顶上行。诸佛子,山僧礼佛三十余年来,常入荆棘之林,深探虎豹之穴,若不是托佛祖庇佑,几乎丧身失命。于是知惟有运水搬柴之能,并无开堂秉拂之志。一自南岳退休,万念灰冷,甘学缩头之龟,不羡冲天之鹤。无何五灯尊宿,重光下照,照及钝根,承乏大罗汉寺,而祖庭洒扫之役,义不容辞,又只好将错就错,来到密印十方大寺。”
满堂僧众尽皆垂手恭听,无一人发出半点声响。寄禅又念道:“诸佛子,戒、定、慧三无漏学,是出世正因,当勤加修习,勿令毁犯。云何为戒?戒者止也,谓止住尘劳妄想,不使流行,即名为戒。尘劳妄想既止,心得清静,即名为定。心既清静,光明自生。譬如云散月明,尘消镜明,即名为慧。此戒、定、慧三无漏学,由一而三,即三以一,世间一切妙善功德,莫不从此出生。三世诸佛,十方菩萨,亦皆秉此出苦海,得成菩提。诸佛子当依此修行。虽说妙道无方,岂论迟速;真如不变,谁分先后。兰蕙早芳,不如松柏晚秀;众鸟千翔,不如大鹏一举。此事只贵一悟,然一悟乃在久修之后。故诸佛子当诚心礼佛,勤加修炼,不可懈怠。”
说完,望了一眼觉幻长老。长老点点头,于是寄禅高声宣布:“散场!”
此时,钟鼓声重新响起,众僧依次退出法堂,一个个表情严肃,行礼如仪。杨度望着他们那一副副虔诚的面孔,顿生敬意。忽然,他在退场的僧众中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那僧人见杨度盯着他,赶紧低下头来,夹杂在人群中,匆匆走出法堂。看着那僧人异于常人的刚劲步伐,杨度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难道是他吗?杨家公子差点惊叫起来!
五 无意中遇到了哥老会头目
待到全体僧众都退出法堂,杨度急忙走出大门去追寻那张熟悉的面孔时,那人早已不知去向。杨度留心在寺院各处寻了几天,奇怪的是再也见不到此人了。
寄禅自接过衣钵做起密印寺的住持来,便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办理,杨度则每天去觉幻长老处,将他口传的话一一记下,下午整理,空余时间,则到后院藏经楼去找一些常见的佛家经典翻翻。他是个不甘寂寞喜欢交朋友的人,晚上常去僧舍串门子。他发现久享盛誉的密印寺中的绝大部分僧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既不懂佛学经典,亦不实心参禅,出家原是无奈,做功课乃因寺规所定,自身心里却是一塌糊涂,真正是谚语所说的,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靠寺院里的油盐柴米来打发岁月罢了。不过,他也在执事僧中结交了几个朋友。这些人都识字断文,能读得通佛典,说起话来有条理,对佛学对人世都有自己的看法,有的还能作点诗文。其中尤以知客智凡智力不凡。
从第一次见智凡所处理的去皮家念经一事中,杨度便看出这是个精明能办事的人,以后接触得多了,更知他不仅会办事,而且极有见识,于是常常到他的僧房去。普通僧众都是几个人住一间大房子,执事僧却享受着一人一单间的待遇。智凡的房子里除开一床一桌一凳外,便是书柜。书柜里佛经不多,更多的是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