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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分为两大部分,一为废合同议。从合同规定美公司所有之权利、义务及义务能否履行、权利应如何处分四个方面议论废合同的问题。二为立公司议。提出中国自立铁路公司,又建议铁路宜商办,不宜官办,由股东公推总理,而不由政府简放督办,宜兼用社债,而不宜专用国债等等。文章统筹全局,高屋建瓴,详密周到,巨细兼备,既有严谨的法律裁决,又有行之有效的具体措施。当它在《新民丛报》上刊出后,立即引起了海内外知识分子和政界的高度重视,尤其是日本留学生界更是对杨度渊博的法律知识和精当的分析能力甚为服膺。
星期天,刚来东京不久的杨庄和代懿、杨钧一起来到田中寓所。杨庄笑着说她已细细地将全文读过两遍,从中学到了不少打官司的学问,称赞哥哥是个好法官。杨钧则说,东京留学生界都说哥哥能处理好这么复杂棘手的粤汉铁路案,今后办理国事,再没有什么难题不能解决了。说得杨度心里高兴,他也自认已具备了主宰天下之才。
就在这时,慈禧太后借光绪帝的名义下达了大赦令。大赦令表面上是为了表示对慈禧七十大寿的庆贺,骨子里是想借此缓和国内十分紧张的政治矛盾。
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一事,使全国人民对清廷的腐朽进一步认清了,与此同时,也对两年前因变法图强而惨遭屠杀和迫害的爱国志士愈加怀念起来。慈禧自己也受了很大的震动,知道若再不应变,则国将不国。为此,在第二年回銮途中,便下达一连串变法的诏令。尽管有张之洞、袁世凯、刘坤一几个明智疆臣诚心拥护,但慈禧这种其实是自我检讨的行为并不能挽回人心。朝廷上下对戊戌变法的志士们普遍予以伺情。迫于这种政治压力,慈禧不得已大赦天下:凡因变法之案而流放的可以回原籍,坐牢的释放回家,受牵连的免予处分,出逃海外的回国后不再追究。即使如此,也有三人不在赦免之列,那就是变法的首脑人物康有为、梁启超以及多次在国内组织暴动的兴中会首领孙中山。
大赦令传到东京后,杨庄姐弟为哥哥的获赦而欢欣鼓舞,全家连小澎儿在内五个人在东京神田酒家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祝酒会。
“终于不是一个有国难投、有家难归的人了!”面对这一突然来到的喜讯,杨度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海外议论得热热闹闹的粤汉铁路自办一事,虽历时几个月,却并没有得到国内官方的满意答复。留学生总会早就想派一个得力的人回去游说当局,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现在好了,杨度自由了,此事非他莫属。就这样,杨度回到阔别一年的祖国。
他在上海登岸后,立即改坐江轮沿长江上溯。到达武昌的第二天就去拜见张之洞。谁知张之洞身体不适,去武当山养病去了,什么人都不见,公事私事都要等到九月份回衙门后再说。杨度吃了一个闭门羹,于是离武昌回湖南。第一站先停长沙。
北正街的恒升杂货铺是他夫人黄氏的一个叔伯兄弟开的,楼上客房宽敞,杨度便下榻这里。第二天便去巡抚衙门拜会署理抚台陆元鼎。这个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政客是个圆滑透顶的人,对于废合同自办铁路这样一桩大事,他知道不是一个代理巡抚所能做得主的。他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杨度,至于杨度说得唇焦舌燥的那一番正题话,他几乎一句都没有往心里记,弄得肩负重任的干事长哭笑不得。
去年的八日榜眼公到巡抚衙门去了这么一趟,他回到长沙的消息便在全城不胫而走了。
黄兴、刘揆一得到消息的当天便去恒升杂货铺拜访,三个好友今日在家乡重聚,真有说不出的兴奋。杨度将为粤汉铁路一事回国的详情告诉黄兴、刘揆一。黄、刘也将拟在十月初十于长沙起义的机密告诉了杨度。
谈起废合同的事,黄、刘对杨度说,张之洞决不敢得罪洋人,废掉合同。因为他要仰慈禧的鼻息,而那个老妖婆自从拳乱后,是宁愿眼看洋人把中国蚕食瓜分尽,也不愿碰他们一根毫毛的,朝廷不是说过“宁赠友邦,不与家奴”吗?所以不必去见张之洞。退一万步说,即使张之洞同意废掉合同,以目前一盘散沙似的中国,能办成这样的大事吗?中国的出路只有革命,把满人推翻了,改朝换代了,合同自然而然地废了,铁路的修筑权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中国人自己的手里。因此,他们竭力劝说杨度丢掉对满人朝廷的幻想,与他们一道起义暴动。
杨度正要借粤汉铁路一案来充分施展自己的治国才华,他当然不能赞同黄、刘的看法。他有他的道理。满人一旦被推翻,则直接影响洋人在中国的既得利益,那么洋人就会全力支持满人,革命不见得会成功。另一方面,汉人在与满人争天下的时候,国家会更乱,洋人则正好乘机肆无忌惮地瓜分中国。满汉战争如果旷日持久的话,中国就会被洋人彻底瓜分,中国也就灭亡了。这样的例子,古今中外都很多。中国只有走日本的道路,唤醒国民,召开国会,制定宪法,组织责任内阁,让国家避免流血混乱,平稳地走上富强的道路。粤汉铁路一案,正可以作为一个试金石。如果此事可以办得成,证明国事尚可为。
双方各执一端,谁都不能说服谁。最后,黄兴说:“你不参与起义,我们不勉强,但明天去浏阳授衔,你一定要去。”
杨度本有些扰豫。对他来说,正事尚无眉目,不能分心于自己不主张的分外事,但想到此去可以会会马福益,也是件很愉快的事。倘若没有他赠的那把古倭刀,哪有这笔巨款!应该亲口说给他听听,让他也乐一乐。
浏阳普迹市在浏阳河边,往东北走到浏阳县城与往西北走到长沙省城差不多远,都有一百三四十里,它位于浏阳、长沙、湘潭、醴陵四县交界之地。四县农民都来这里赶集会墟,使得普迹市成为一个很热闹的集镇。每年八月初十开始到二十日结束的普迹市牛马交易会,沿袭了两三百年之久,是闻名湘东的大集会。每年八月中旬,四县农民赶着自家的牛和马,从几十里路外来到普迹市买卖交换,牛贩子马贩子忙忙碌碌地在牛屎马粪中穿梭往来,四处撮合。各行商贩也趁此良机来这里做生意。时处中秋佳节,不买卖牛马的人也前来购置节日食品。于是普迹市这十天里便牛欢马叫,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气腾腾,成为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时候。
八月十五日是中秋节,又是牛马集市的中期。这一天,从四县八方前来普迹市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黄兴和马福益选择这一天大会各路英豪,有意将哥老会众头目的聚会淹没在喧闹的交易中,不为衙门捕快注意。
十四日黄昏,黄兴、刘揆一、杨度三人乘着小木船顺浏阳河来到普迹市码头,他们都打扮成一副商贩子的模样。马树德将他们带到离市镇中心二三里外的夏氏祠堂。夏氏是普迹市一带的大族,三四代以前也曾有人阔过,故祠堂造得很大,中间供祖宗牌位的正厅可以摆上二十桌酒席。东西共有二十四间客房,夏氏现在衰落下去了,祠堂里冷冷清清的。马福益三天前以湘潭来的大牛贩子身份,出二十块银元租用五天祠堂,寒伧的夏氏族长喜滋滋地答应了。
听说黄兴等人到了,马福益和大空一道出门迎接。一眼看见杨度居然也来了,二人惊讶不已。杨度看见马福益和已着俗装的大空,也很激动。大家都进了东边的第一间客房,小喽啰送来香茶果品。马福益告诉黄兴,所邀的各处会党龙头都基本到齐,全部住在祠堂里。黄兴不顾旅途劳累,立即要去见见他们。马福益便叫马树德陪着黄兴、刘揆一与各龙头相见,自己和大空则陪杨度在房间叙话。大家互道了别情。杨度将腰刀的传奇故事讲给他们听,马福益和大空简直不敢相信人世间真有这样的奇巧之事。滕原的五万银元的赠款,杨度有意说成两万。如此无私地支持起义,又使两位江湖好汉十分敬佩。马福益说:“起义若是成功了,你是首功之臣,我和黄先生一定要封你一个侯爵。”
杨度笑了笑,不置可否。
第二天一早,天尚蒙蒙亮,夏氏祠堂里便忙碌开了。垒砖筑灶、运碗抬酒,宰牛杀猪,炸鱼蒸肉,一股股浓厚的酒香肉香直传到普迹市街上。中秋节赶集的乡民,远远近近做买卖的商贾,都在传说湘潭的马大老板好大的气魄,在这里摆开了二十桌酒,宴请四方嘉宾。
马福益派了三十名精明的小喽啰在祠堂外游弋,凡对不上哥老会黑话的人都被拦阻在外。
正午时分,祠堂门口的大禾坪里,万字号的鞭炮一挂接一挂地放了起来。浏阳是个盛产鞭炮的地方,时正秋高气爽,这鞭炮声格外地尖一脆响亮,将屋顶墙角边的麻雀惊得四处乱飞,炸得粉碎的红绿花纸混合着淡淡青烟飘到半空,散落在田边地角。赶集的人都伫立观看。夏氏族长感叹:老祖宗修建的祠堂,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这样风光过了!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响声中,湘中八方豪杰三十六路英雄,一个个拱手抱拳红光满面地依次入席。加上副龙头、副总堂、副会 长以及随身喽啰等,整整齐齐坐满了十九桌,首席上坐的则是黄兴、刘揆一、马福益、杨度、大空等人。
一个个特大海碗端了上来,虽是鱼肉鸡鸭等日常菜,却道道美味可口;一碗碗酒斟满了,虽是农家自酿的土酒,却也醇和适口。这些好汉们,人人都是豪爽无度的海量,不须吩咐,也全不拘礼数,酒菜一上来,便痛饮大嚼起来。
马福益用拳头重重地敲了几下桌子,大声说:“弟兄们,安静下来,授衔仪式开始!”
担负司仪的马树德走了进来。他头上包着一条黄布带,脑后插一支色彩鲜丽高高翘起的野锥毛,一张大嘴巴用鸡血涂抹得红红的,身上套一件脏兮兮的杏黄布长袍,脚上穿一双舞台上常见的厚底官靴。杨度见马树德这一身打扮,真有点滑稽可笑,转过脸望一眼席上的众头目们,他们却没有丝毫异样表情。
马树德面对大门,高声叫道:“放炮!”
站在门口的一个小头目将命令传到禾坪:“放炮!”
这时,禾坪上的三十六杆打猎用的土炮鸟铳对天鸣射起来。有的发出浑沉的轰鸣声,有的只轻轻地响了一下,也有的射手事先根本无准备,临时左搬右弄也放不响。炮声稀稀落落,很不如法。管事的小头目急中生智,赶快命人找来几个铜脸盆。“嘡嘡”的铜盆声虽不及炮声的威武庄重,到底把气氛给弄热闹了。
待炮声和铜盆声一停,马树德又高呼:“拜大袍哥!”
一个小缕啰高举一面约五尺高、二尺宽的布画,神色庄严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祠堂正前方夏氏祖宗牌位处才停下。再转过身,布画将这个小缕啰给挡住了。杨度看时,那布上画的是一个面白唇红身穿龙袍的少年,正是传说中的朱三太子的像。
接着便有几个小家伙提举十几个祭祖用的三座、五座烛台,后面是一箩大红蜡烛。烛台环绕着布画插在地上。蜡烛点着了,一根根地插在烛台上。烛光摇曳,烟焰缭绕。这道工序完成之后,不仅那幅粗劣的布画顿时变得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