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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死亡-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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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把我妈接回家,那算怎么回事?家里摆个死人,老婆孩子还不吓晕?实话跟您说吧,我给我妈联系了一家医院,民办的……”
  “小伙子,把你妈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没的可说。有的老人就爱死在家里?
  这也是中国人的习俗。但要是接到别的医院里去,不是我当院长的老王卖瓜,要说临终服务,我们这里是周到的。民办医院收费高,治疗也不尽如人意,特别是条件比较差。你再全面考虑。“医院床位很紧,等着住院的打破头,院长是设身处地为他想。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垂下头来。他在想什么?
  院长说:“你还有什么特殊的难处,尽管说。只要力所能及,我们将全力以赴。”她此刻已不单考虑一个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样把医院办得更好。
  “主要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服务你们没有。”小伙子为难地说。
  假如他说出别的理由出院,院长什么话也不会说。住院有些象银行,进出自便。但这句话刺激了院长的职业自尊。
  “没有什么服务项目是民办医院能做到而我们不能做到的。”院长很矜持地说。
  “真的。有。”小伙子不很情愿但是很肯定地说。
  “没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做到。你详细说说。”院长有几分冒火。
  ……
  没有回答。小伙子沉默。听得见远处病房轻声呜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说啊!”院长不耐烦了。
  “我不说。”小伙子终于开口,“我不想说。”
  院长火了:“你刚才还说感谢我们,这么一件小事都藏着掖着!就看在我们为你妈端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该说!”
  “你是不是想你妈反正也这样了,再说什么也没大的意义了?别这么想,是人都得死你给我们提了好的建议,以后的老人们就会舒适些。就请看在将要死去的人面上,你告诉我实话。”院长热忱地恳求。
  “我不想说。”小伙子阴沉着脸。
  “你这个人太不象话啦!我要偷你吗?我要抢你吗?为病人服务的事,又不是专利,有什么不可说?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兰克福或是外国的其它什么地方去吧。你人还没走,就变得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不希罕你说了。你前脚把病人转走,我后脚就能打听出他们使的办法。”院长气愤地说。
  事情往往一发火就有了转机。
  “院长,我之所以不说的原因不是对您。是对我自己的。”小伙子艰难地说。
  “说吧。”
  “那家医院已同意将我母亲安置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拔掉在这里维持了几个月的鼻饲管。而且停用一切维持药物,氧气也掐断……;这样,据他们估计, 我母亲在一两天内就可以……走了。”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长,对着墙壁说。
  他的话说得很理智,漠然中渗出残酷。但他越往后说,语调越被一种潜在的哭泣所分割。“这样,我就可以在母亲身边尽完最后的孝道,无怨无悔地踏上奔赴异国的道路。我将把母亲滚烫的骨灰带在身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母亲都永远同我在一起了。她会保佑我,关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单。从此,我的灵魂同母亲的灵魂在一起,永不分离。”
  院长瞠目结舌。她觉得自己也算个高级知识份子了,真不明白这个儿子!要说他不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里还闪着莹莹水光。要说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活活冻死!饿死!
  院长背对着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说:“我本是从来不帮病人做这种事的。拿去,这虽是普通的镇静药,给你的妈妈服上几粒。她也能毫无痛苦地永远睡去。比你那办法要人道得多。”
  小伙子惊恐地叫起工业区:“不!不!我不要!我怎能亲手给我的妈妈吃这种东西?? 那样,我的心灵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我的妈妈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死去,而那个时间正是由于我给她吃了某种东西,这个结论会使我痛苦万分。我的灵魂将终生在有愧于母亲的阴影里徘徊。我不能做这件事!”
  医护人员象摘渔网似的从她身上取下各种导管。揪下氧气的时候,她的呼吸顿时窘促她长期生活在氧气的保护下,其实同正常人已不在一个地球。那是几亿年以前的地球。树木葱茏恐龙出没,氧气比现在要多的多。她知道这是转院的需要,就坚强地隐忍着。几乎没有一个病人能从这所医院里活着出去,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好了……会来看你们……”这是法兰克福小伙子的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告别过程,院长没有出百。她抱着双臂从窗户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没出息,当这么多年的白衣天使,还那么容易动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妈妈的死,那么,他绝不是装出来的恐惧,究竟是怕什么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哪怕在外国得了诺贝尔奖,他也畏天命。
  在中国人的骨髓里,觉得人是不能操纵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只手, 那是天的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儿子可以把母亲往死路上推,但他不敢清晰明确地对那个时刻负起责任。他不怕母亲,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会怨你僭越了名份,惩罚于你。
  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顺乎天意。难啊!不孝儿女们!
  我与院长交谈着,进来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这是护工的装束。护工就是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里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承担。
  女孩向院长请示工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直到她离开。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院长和我已经熟悉,半开玩笑。
  “她工作服的颜色很奇怪,象紫罗兰的叶子。”我说。
  “我们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你觉不觉得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更美丽?我希望院子里多一些生气。当然,这种布也比较便宜。”院长笑了笑说,“但引起你注意的不单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说:“在这种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对不住垂危的人。”
  院长说:“这是您从年轻的活人的角度看问题。其实,老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精神会凛然一振。他们不嫉妒。”
  我隔着窗户追踪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肤象鲜嫩的白菜心,泛出莹莹水光。绝无化妆,但无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轮廓极为柔和的嘴唇艳红如丹。
  我说:“我也不算孤陋寡闻的人。象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见过。”
  院长说:“她是我从保姆市场上挑来的。当时一口乡下话,现在下了班穿上时装,所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在您这儿。现在依她的相貌气质,随便可以在五星级的饭店里谋到饭碗。您靠什么留住她?”
  院长说:“她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也许我们天天看,惯了。”
  我说:“真的。我是一个对女人的长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骗男人容易,骗女人难。
  院长说:“其实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它使女孩子的脸蒙上一层圣洁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动人。例如菩萨,例如佛。菩萨真是天下最俊俏的女子吗?肯定不是。但你觉得是。”
  我说:“能够告诉我,您一个月给小白们发多少饷钱?”
  院长说:“您最好不要问我这件事。您一问我就心酸。不过您既然问了,我就告诉您因为给临时工的工钱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家。每月200元。”
  我说:“我想同她谈谈。”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时候,您来。”
  我和小白让在院子里谈话。所有的房间都被病人挤得满满的,冬天是收获死亡的季节只有院长的房间有空,但我想避开院长。
  “你长得真漂亮。”我说。我本不准备这样开头,实有恭维之嫌。话脱口而出,你站在小白的面前没法不说这话。犹如你在焦渴当中看到清泉,没法不说真凉快啊!早晚都得说,完全下意识。
  她微微笑笑,说:“也许是周围太凄凉了,陪衬的。”
  院长说她读了很多文学书,还学着外语。
  “你以后会长久地在这儿干吗?你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迫不急待地问。
  “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呐?快去看看你当班的那个6床吧!”远处淡紫色的影子喊我拉了小白聊天,她护理的病人就出现了真空。听人一叫,象林业工人听到火警,顾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紧迫其后,心想这可以现在观察。
  露天冰冷的空气麻痹了嗅觉。尾随小白进了病房,直奔6床。鲜红的“6”字床号下,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正在安详地吃香蕉,全无呼唤的危急。
  “嗨!真是虚惊……”我刚说到这儿,看见老翁不高兴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巴掌印到了墙上。
  一个黄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鲜地扣在壁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
  他欣赏着,又按了一个,呵呵笑。
  浓烈的屎气象原子弹爆炸的烟雾,呛人肺腑。 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昏暗,我看软香蕉原来是糯软的粪便。
  顿时,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热直逼咽喉。我连连干呕,发出乌鸦一般的怪叫。
  透过眼里的酸泪,我还瞄着小白。她的嗅觉好象失灵,温柔的白脸无一丝变色, 细细的柳眉徐缓地舒展着,轻声说:“你啊你。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说着用纸去揩老翁的黄手。
  气味愈发浓郁。
  无论我多么钦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还是继续,再过一秒种, 胃液就会汹涌而出。
  我象一个逃兵,扭头就跑,氢病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作响。
  我在阳光下尽情地呕吐。每一根睫毛都挂满了泪水,看天空有几十轮太阳。
  当小白重又袅袅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着胸口,无法安定。那恶臭无比的粪便,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场面……
  我又想呕。
  小白不停地同我说话,以求转移我的注意力:“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几天没有吃下一粒粮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妈从小就说我的鼻子灵,干这活儿鼻子可受大罪了。
  现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经聋了。我是院长招来的,后来院长太忙,就说小白,以后这招工的事就分给你了。 你现身说法,就这活儿,就这钱,谁爱来就来。 来了先试三天工,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走,给工钱。以前院长挑来的人,尽不干的,有的连工钱都不要就跑了。轮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觉得好点了吗?要不咱们到上风头去站站?“要我出了洋相,还要人家劳动者照顾,真惭愧。我忙说:”好了。你是怎么挑人的?“
  “院长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干。看到身子膀大,手脚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长相,长的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说。
  天!就这人所不齿的活儿,还要挑美女来干,要不是自己面前这个娇美的女郎樱唇亲自吐出,我是绝然不信的。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说的美,并不是平常讲的漂亮。美就是面善。面善的女人,天长日久地就美了,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美。一个姑娘要是经常和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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