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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继芳在膝头,一边啜着那临时弄起来的肉丝面,一边逗着继芳说笑,心里却盘算着怎样办那件村里的大事。继芳夹七夹八对他说的话,他都没听清,但总是“嗯嗯”应着,又点着头。
忽然继芳高声笑了起来,又摸他的面孔,愉快地叫道:
“在哪里?爸爸,在哪里?”
良材憬然睁一下眼,问道:“什么?”
“你藏在那里,爸爸,我会找。”继芳狡猾地说又吃吃地笑了。她的小手就去搜索良材的衣袋。良材也不理会,低头啜着面汤。
“少爷答应她买了玩意儿来的,”胖奶妈在旁边轻声说,“洋囝囝,小铜鼓,会叫的橡皮狗,橡皮鸡……”
良材这才记了起来,失声叫道:“哦!忘记买了!继芳,当真爸爸忘了!”
继芳不相信似的睁圆了眼睛望住她的爸爸。
“可是,不要紧,继芳,”良材只好安慰她,“奶奶一定会买来的。奶奶忘不了!”
孩子呆了一会儿,疑心是哄她;末后,明白是无望的时候,便将脸儿偎在良材肩头,抽抽咽咽哭起来了。她赖在良材身上,抵死也不肯抬起头来,老是很伤心地幽幽地哭着,弄得良材毫无办法。
但这时候,本家的永顺哥来了。良材趁势就将继芳交给奶妈。因为看见了客人,继芳止住了啼哭,躲在胖奶妈的身后,两眼灼灼地还在对她父亲瞧着。奶妈带她出去,她还不住的回头来看,好像要探明白父亲是否还在恼她。可是到了小天井外边,她就挣脱了奶妈的手,飞快地跑了。
良材只用简单的四个字,“白跑一趟”,回答了永顺的絮絮询问,便凝眸望着空中,不再作声。他的浓重的眉梢却时时耸动,这是他每逢疑难不决的时候惯常有的表情,永顺也知道。事情严重,而且良材也没有办法,——这样的感觉,也把永顺脸上的希望的气色一点一点赶掉,但是另有一种愤怒的光芒却在他那善良的小眼睛里渐渐增强。
“我还没明白……”良材沉吟着,自言自语地,“到底怎样;五圣堂那边,该是最低的罢,这是容易闹乱子的地方,别处总该好得多罢?可是……”他突然提高了声调,转眼看住了永顺。“我不在这里的几天,你们干得怎样了?大家都轮班守夜——哦?”
“我也有两夜,不曾好好儿睡觉,”永顺苦着脸回答;但忽然气促地忿忿地喊道,“不中用!不中用!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刚才,大家正打算吃午饭,哪里知道啵啵的鬼叫又来了,赶快跑去看。嗨!五圣堂那边昨晚填高的十多丈,一下子冲塌了!有什么办法!”
永顺掏出烟荷包来,解下腰间那根短短的旱烟管,一面装烟,一面又叹口气道:“老弟,大家都是颈子伸的丝瓜一般长,等候你这救命皇菩萨;……昨天,小曹庄来了人,说合我们这里,两边会齐了干他妈一下;可是,我们怎能随便答应,你还没有回来呀!现在,老弟你赶快出主意,大家都要急死了。回头……”
“哦!”良材笑了笑,但立刻将眉头皱得更紧些。听说大家果然都在等候他的主意,他是高兴的,然而他还没想定办法,怎能够不焦灼?
“办法总该有的,”他又惘然微笑,有口无心地说;但突然像惊觉似的全身一跳,眼光尖锐地亮将起来,急问道:“小曹庄来了人么?你不是说他们派人来说合么?他们来干么?
“他们说,他们守住了他们村子里东边那个口子,我们守我们村子西边的一个,”永顺将旱烟管在桌子腿上敲着,“喂,不是一东一西,轮船都得经过……”
“呵,我——明白了,你不用说了!”良材的脸色忽然变了,声音也很严厉,永顺从没见过,有点害怕。良材也觉得了,但正在火头上,竟不能自制。“你们相信他们这一套鬼话了,你,你们相信有这样便宜的事,轮船怕打?”良材的脸色发青,眼光冷峻,霍霍闪着,继续质问,好像永顺就是个代表,“你们当真没想到轮船是死东西,打不怕,轮船的老板远远地住在县里,更不怕打!”
“可不是,”永顺说,竭力想附和良材的意见,以便松缓这难堪的紧张,大粒的汗珠挂在他的多皱的面颊。然而他始终不明白良材为什么要生那样大的气,他觉得自己并没说错了半句话。他把那空烟管吸的吱吱地叫。
过一会儿,永顺轻声的自言自语道:“没有事了罢?我这就出去罢?”抬起头来,好像很识趣似的对良材睒着眼,而且好像什么都已经定局了,他又说:“就这么办罢,老弟。你的话,保没有错!”
他迟疑地站起身来,却又对身边四周瞧了瞧,好像还有些什么东西他确是带了来的,但不知怎地一下就不见了,而且又记不起来这到底是些什么。
“慢着,永顺哥!”良材用平常的声音说,也站了起来,脸色却依旧那样冷峻可怕。“别听那些人的胡说,那是压根儿荒唐,骗人上当!慢慢儿我们总能想个好办法。”
他绕着那方桌走了半个圈,站在永顺面前,定睛看住他,眼光是温和而又忧悒,额角上一道血管在突突地跳。随即他又走了开去,喃喃地说:“咳,我累了,累得什么似的,五脏六腑都胶住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想。……去罢,永顺哥,”声音大了些,眼光又冷峻起来,“去罢!告诉大家,慢慢儿总该有个什么办法。”
永顺走到了小天井尽头,将要右转出去的时候,回头一望,看见良材垂着头还在绕那方桌子慢慢地踱着。
大门外的梧桐树下,等候消息的人们比前更多了。而且有几个女的。永顺看见自己的老婆也带了两个顶小的孩子杂在人们中间嘁嘁喳喳。永顺一出现,梧桐树下的人们嚷得更响,都把眼光投射到永顺身上。
嘈杂的声浪忽然停止,人们等候那一步近一步的永顺告诉他们许多话。
永顺混入了他们中间,没有满足人们的期望。他朝周围看一眼,沉重地吐一口气,只是赞叹地反复说:“活像他的老子,活像他的老子!啊哟哟,活像!”
他的眼光落在一个班白头发的驼背脸上,“活像!一点儿也不差!”他愈说愈有劲了,唤着那驼背的名儿,“喂,老驼福!你要是记得三老爷,二十多年前的三老爷,我跟你打赌,你敢说一声不像?”他分开众人,独自站在那条整洁的青石板的甬道上。
“去罢!”他对梧桐树下那些人说。“慢慢儿总该有个什么办法!去罢!少爷就是这么说。哎哎,……活像!”他自以为使命已完,便唤着他的老婆和孩子,“没有事了,家去罢!”
梧桐树下的人们像一群蜜蜂似的吵闹起来了。他们中间起了争执。永顺听得断断续续的几句:
“怎么慢慢儿……”
“少爷自然有打算,他和那边的曹大爷约好了……”“大少爷见过知县老爷……”有两三个人,老驼福也在内,朝永顺这边走来。
“说过了,去罢,回头就有办法……”永顺大声说,似乎也生气了。他奔回梧桐树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好像要找人闹架,他对那些杂乱地投过来的问话,只用一句话回答:“人家少爷累了!已经睡了!”终于他找得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便像赶鸡似的赶着回家去了。
空盼了一场的人们也渐渐散去。老驼福踽踽地走到河边,朝那滔滔东流的河水看了一会儿,独自微微一笑,又狡猾地睒着眼睛,自言自语道:“鬼话!我知道是骗人的。你打量我老驼福是傻子么?……你唤着我,‘喂,老驼福,你记得三老爷么,我和你打赌,你敢说一声不像?’哦,装模作样,骗得人好!……可是,老驼福是明白的:你是一套鬼话!”他得意地笑了,慢吞吞转过脸去,朝路上看了一眼,又踱了几步,对一株柳树端详了一会儿,似乎要找到谁来证实他的猜度,但又像是恐怕有人躲在什么地方偷听了他的话。他蹭到柳树下,在一丛芦花后面找块石头坐了,两眼不住张望着外边那条小路,又偷偷地笑着,自个儿说:“干么要骗我!少爷有了主意,迟早大家会知道,你不过先听到罢了。嗨嗨,永顺,你还赖不赖?”
这样的,他将对面的一株小草或一块石头当作“永顺哥”,喃喃絮语,感到了满足。
南风轻轻吹着,河水打着岸边的丰茂的茅草,茅草苏苏地呻吟,远远近近的水车刮刮刮地在叫。老驼福双眼朦胧,瞌睡来了。他的深缩在两肩中间的脑袋时时向前磕撞。忽然一只牛虻在他后颈上钉了一口。朦胧中他以为谁在开他的玩笑,伸手摸着后颈,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嘴里说:“开什么玩笑!我早已瞧见你了。躲在那里干么!”但是那牛虻又在他眉心钉了一下。老驼福这可急了,转身要找那恶作剧的东西,却看见那边桑林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穿白,一个穿蓝,穿白的一位头上还戴了面盆一般的草帽,手里拿一根闪亮的黑棍子。
老驼福呆了一下,却又狡猾地自个儿微笑。这穿白的是钱良材,穿蓝的是钱府的长工李发。他们不曾瞧见芦花后边有人,匆匆地走到河边,良材站上一个树根桩子,就用他的手杖指指点点说话。
“少爷和李发,……”老驼福想道,“这又是干什么?”他打算走近去,但一转念,便又蹲下,从芦苇的密茂的枝叶中偷偷瞧着。
良材低头看着几尺以外滔滔急流的水,皱着眉头,不作一声。他好像第一次发见水势有那样大,有点儿心慌,但又不肯对水示弱,嘴角上时时浮出不自然的冷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就同一个总司令亲临前线视察似的,踌躇满志,仿佛已有办法,只待亲自这么看一下,便可以发号施令了,可是现在面对了水,他的思想却又跟着水向东而去,直到了小曹庄,他仿佛看见无数的焦黄的面孔,呆木而布满红丝的眼睛,直定定望住他,似乎说,“你怎样?你不相信我们的办法,可又怎样?”又仿佛看见那眉毛鼻子皱在一处的曹志诚的胖脸儿,睒着鬼蜮的眼睛,好像是揶揄,又好像是威胁。良材举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朝李发做一个手势,似乎说,“走罢!”但是口里却问道:“水淹了这树桩子没有?”
“水……”李发看着地下,不知道怎样回答。
“轮船过的时候,水淹到这里不?”
良材不耐烦地又说,用手杖敲着脚下的树桩,翘首朝西方看。
“那倒不知道。”李发回答。
老驼福躲在那里看见了听得了这一切,忍不住笑了笑,想道,“少爷不问我,我倒知道的。”
良材也没再追问李发,甚至好像已经忘了自己问过那句话,忽然跳下了树桩子,走进矮矮的桑林去了。李发也跟了进去。接着就是两人一问一答的声音隐隐传来。又听得良材高声大笑。老驼福也从芦苇中钻出,踱到桑林的边沿,迟疑了一会儿,又狡猾地微笑起来。
良材的笑声和急促而清越的腔调,中间又夹着李发的粗重的嗓音,都渐去渐远。显然他们已经穿过那桑林,走上那边一大块稻田的绵长的田埂,向西首的五圣堂那一路去了。
老驼福慢慢地踱回村去,一路上,他低头猜想,时时睒着眼微笑。一路上,他自言自语道:“干什么呢?只带了李发?”又自己回答:“是到五圣堂那边去了。”再自问:“那边去干什么呢?……唔唔,去督工罢?”于是他想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