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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亮这孩子身上总有散发不完的热情,他从不肯老实地走在爸爸的身边,一会儿哒哒地奔到前面,回过身来佯装机枪扫射,“突突突”地向爸爸开枪,一会儿又绕着梧桐树转圈子,直转到头发昏。裴自力点一支烟慢慢地走着,笑眯眯地看儿子发疯,亮亮最喜欢爸爸这一点,这是在花园洋房的家里和管理严格的托儿所都无法释放的热情啊。
如今,裴自力远隔着千山万水,想念着儿子,血缘就是那样的奇怪,它是一种牵挂,那么不容背叛。其实裴自力在某种程度上,与儿子有一样的感受,家不是自由的地方,从与梅莹结婚住进她家那一天,裴自力就感受到了。他像局外人似的在丈母娘家里生活,在那个阴气很重的地方,裴自力只是装点门面的男人。尤其是梅莹生了儿子以后,裴自力简直插不上手去为孩子做点什么。可是他被梅莹家里的两个佣人像老太爷一样服侍着,他的儿子像小皇帝一样被外婆、阿姨、他妈妈宠着,裴自力还有什么理由来苛求呢?
五
星期天晚上的卡拉OK-BOX生意果然不好,天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店堂里虽然开着空调,可人还是感到浑身骨头不舒服。客人稀稀拉拉地来张望了一眼就走了,娱乐场所真是人来疯啊,要么客满排队,要么一个人也不来。
陈洁知道今天是挨不过12点钟就会被店长打发回家的。她庆幸自己在出门前悄悄地准备好了另一套被褥,塞在壁橱口,如果万不得已是可以睡的。陈洁神情有些紧张地时时看墙上的钟,没有客人,长着一只长下巴的店长像自己犯了罪一样,急巴巴地在店堂踱来踱去,猿猴似的不时跑到玻璃窗后向外张望,长吁短叹的。
时钟慢吞吞地转到了12点钟,果然店长装着假笑来到陈洁面前说:“累了吧?身体怎么样?你今天可以早点回家睡觉啦,真幸福呀!”陈洁心里在骂:“幸福什么,加班才是幸福呢。”可是却自然地点头向他致谢,完了自我宽慰道,就当昨天没有加班罢了,把一个星期的最高工时和最低工时加起来平均一下算了。
陈洁虽然已经30多岁了,眼角还没有出现皱纹,额头也是平展展的,她喜欢看日本有些富有贵族气质的中年妇女,心平如镜一如既往的样子,任何时候都保持着体面的微笑。这个世界上谁会没有烦恼呢?!半夜12点10分,地铁是最后一班,陈洁整理一下心情,抓起外套就朝外奔去。
当陈洁轻手轻脚地开了家门进去时,屋里一片黑暗,裴自力酣睡的呼声一下一下地从纸本移门里传到过道来,陈洁不敢开灯也不敢开水龙头。她转进浴室开了一盏小灯,把背包放下后,舒出一口气。浴室里有卸妆膏和纸巾,陈洁对着镜子把脸涂满,轻轻地按摩了一阵,再用纸巾慢慢地拭去。陈洁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在自己家里却像做贼似的。窗外寂静无声,阵阵倦意涌上来,陈洁换了睡衣轻轻地拉开移门,没有关,借着透进来的月光摸索到壁橱边。裴自力睡得很熟,还含含糊糊地咕噜了几句梦话,陈洁草草摊开被子,像条蛇一样钻进了被窝,缩紧脖子睡去了。
待到陈洁醒来,裴自力那边的席梦思上被子已经折得方方正正的了。太阳透过薄薄的花窗帘把阳光洒在白色的被套上,影影绰绰有些像陈洁的心情,她呆呆地望了半天。
这天早晨,裴自力运气很好,刚出地铁站正巧看见工头老K的面包车,没费劲就到了工地。可是他一整天心情郁郁地,早晨醒来时见到陈洁蜷缩在壁橱门前的镜头时时在眼前晃动,他的心被猫爪子抓似的难受。
休息的时候,他小心地去问老K能否帮助他介绍个住处?旁边小夏别有用意地说:“不会有比陈洁那儿更好的住处了。”老K也嘎着喉咙奇怪地问:“住在你女朋友那儿不好吗?”
“陈洁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的朋友。”裴自力解释道。
“喊!”小夏晃晃头,“不要假正经了,在国外嘛,非常时期非常做法,你们不是已经同居几天了吗?”说着他扳开自己买的一罐汽水,小里小气地“吱吱”品尝起来。
老K见状,“哗”地扔一罐汽水给裴自力,说声“喝!”自己仰脖子灌了起来。裴自力接到汽水,没有打开。外面下雨了,室内闷热得很,汗憋在身上,内衣湿得贴紧皮肤。小夏的话让裴自力恨得牙痒痒的,他恨不能拿手里这听汽水砸过去,可是想想后果呢?眼下的工作还是他介绍的,搞坏了关系他再挑拨一下老K,自己不是又要摔倒。
裴自力忍住气不理小夏,对老K说:“她每天上夜班,要早晨才回来。不过我住着总是不方便,如果可能的话,我到你这儿挤挤行吗?我准备铁心跟你干了。”
老K粗着嗓子说:“我住的不是好房子,还有一个外甥也挤在一起,不行!有难度、有难度。”说着,他站起身将毛巾包扎在头上,又在脖子外密密实实裹了一条毛巾,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老K又爬上脚手架干活了,喷枪“突突”地响起来,拌着棉花的泥浆在蛇一样蜿蜒着的蓝色管子里痉挛似的颤动着。老K的枪喷到哪里,裴自力得赶到哪里用一块木板将墙面压平,喷枪头上水泥“嗒嗒”地滴落在裴自力的肩头和脑袋上,可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时间顾得上这些。因为老K眼前的这块墙面一喷完马上就得换地方接着干,而新墙面前又需裴自力去搭起简易的脚手架来,这中间只要有一点儿怠慢,老K就会嗷嗷吼叫的。
裴自力满头大汗地干着,只想着不要讨老K的骂。工地上总共是3把梯子2块跳板,裴自力时时刻刻看着老K的脚步,只要他一移到第2块跳板的三分之一,他就飞快地扛起第1把梯子,抽下第1块跳板,将它们转移到第3和第2的地方去,然后举起1块像泥铲一样大的木板去压刚刚喷好的水泥墙面,又抽空拿起竹扫帚“刷刷”地将地面上的残剩泥浆扫干净。
隔一段时间,又会从建筑物外面传来小夏假嗓子的呼唤:“老裴,水泥没有啦!”裴自力“噎噎噎”地奔到外面,尖嘴猴腮的小夏用食指朝20步开外的一堆水泥轻巧地勾了勾,自己则站在高高叠起的棉花包上,用脚一蹬一蹬将棉花朝搅拌机口踢进去,不时用闲着的手插在细腰上,以壮大自己的身坯。裴自力瞧了他一眼,胸口很闷,却没有时间与他对视,急急地去搬那既脏又沉的水泥袋。
分工是第一天就由小夏定的,那天水泥来了,他坚持要把那一车水泥卸在车边,不肯朝前挪那二十几步,说是等会儿一包一包搬。想不到那家伙是存心整裴自力的。小夏描绘自己的岗位是组里的咽喉和灵魂,只要他那儿断了档,老K有天大的本事也快不了,所以他要坚守岗位,不能下来搬。
裴自力咬着牙飞快地去搬了2包水泥后,又返身进里面压墙面,没有一刻喘气的功夫。外面的小夏情绪一好,索性朝天唱起山歌来。这一切,老K都不知道,他被包裹得仅剩一双眼睛,可是眼皮和睫毛上也已挂上了灰白的水泥浆,喷枪持续“突突”地响着,震麻了他的耳朵,隔一小会,他就用放大几倍的嗓子朝下面喊:“快!他妈的!快!”
裴自力记得自己从没在一天里干过这么多、这么累的活,这简直不是人能够承受得了的。裴自力想,一个人从贫穷到富有和从富有到贫穷的感觉真是相差太大了,如果自己不曾有过做厂长做律师的经历,不曾有过一个温馨的家,而是从江西农村直接跑到东京来干这个活,也许还要为自己庆幸。可是现在在一天能拿到国内2个月工资的现实下,曾经的辉煌竟失去了颜色,这样的窝囊和苦涩变得居然能够忍受,多么奇怪的变化呀!
裴自力头脑空空地,机械地迈着步子跑上跑下,裴自力不敢看表,因为他看过几次,手表仿佛停了一样,他甚至将表放到耳朵旁边听了听,可惜它在走——嗒、嗒、嗒……
六
天色不早了,阳光已发尽了它与这个世界过不去的怨气,讪讪地掉头而去。老K扯下帽子,对着一片湿乎乎的墙面,心满意足地笑出来,他从衣袋里抽出1万日币,裴自力一直用眼睛看着他的举动,这时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靠在地铁银色的柱子上,裴自力什么也不想,他的一簇黑发温湿地耷拉在额头,卷曲成一个S形,如果除去眼镜,他的脸倒有几分像歌星刘德华,可惜他的表情很呆,木然地任窗外一个个车站在眼前驰过。在朝暂时的家走去的路上,有个啤酒自动贩卖机,裴自力停了下来,掏出老K发给他的工资,照上次见到那小男孩做的样子,要了2罐麒麟啤酒。“嘿、嘿……”他见机器里顺顺当当地滚出啤酒来,不禁骂了句粗话开颜笑了。
陈洁上课还没回家,裴自力眼见水斗里有她准备好的生菜和肉,便挽了袖子将肉放了大半锅水到煤气上去煮汤,又把电饭煲里的剩饭盛出来,淘了3罐米插上电,接着拿了汗衫短裤进了浴室。
“我回来啦!”陈洁手解着米色连帽大衣的钮扣,用肩膀推开没有锁住的门,向里面招呼道。厨房里没人,浴室水声哗哗地,肉汤的香味弥漫在小小的空间,米饭也在“噗噗”地冒蒸气。陈洁抽抽鼻子,眉眼都舒展开来,怪不得今天什么都顺利,原来有现成饭吃啊。
“叮铃……”电话响了,陈洁穿着袜子跃过拦在面前的矮桌,急忙过去接。
“喂,洁洁吗?我是蓓蓓。”
“蓓蓓,你好吗?你那儿是晚上吧?下班了?”陈洁的语气还透着兴奋。
“我不好,我天天打工,苦也苦死了,活著有什么意思。裴自力呢?他现在住哪儿?工作找到了吗?”
“他工作找到了,可是住处找不到,暂时住在我这儿……”
“他人呢?叫他来听电话。”徐蓓急急地说。
“他……他现在在洗澡,刚回到家……”陈洁说着感到不大对劲,想解释一下,可不知说什么好。
果然,电话那头停了几秒钟,“那我过一会儿再打来。”徐蓓生硬地说,也不等陈洁回答,就挂断了。
陈洁拿着“嘟嘟”作响的电话机,脖子僵硬着,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徐蓓就是这样任性,不考虑别人,只考虑自己,高兴了硬拉人出去玩,不高兴了像是不认识洁洁一样,叫她也不睬。陈洁脾气好,她妈妈也经常让她让着蓓蓓一点,不要与她计较,蓓蓓的父母早逝,很可怜的。由于小陈洁经常谦让,才成了蓓蓓唯一的女友。
好心情被搅了,陈洁一甩手去厨房炒菜,她把锅铲炒得“呛、呛”响,鼻子出着粗气。裴自力洗完澡出来,见陈洁板着脸儿,也不问她,管自放倒折叠的小饭桌,将啤酒从冰箱里拿出来,对陈洁道:“坐下来喝吧。”陈洁不客气,接过罐子“嘭”地打开,咕嘟咕嘟喝了一脖子,说:“刚才徐蓓来过电话了,你正在洗澡,她说过会儿再打来。”
“是吗?”裴自力见陈洁不朝他看,感觉到什么,问:“她说什么话惹你生气了吧?”
“她什么也没有说。”陈洁不高兴地打断他。
两个人低头喝酒,窗外吹来一阵风,从裴自力身上飘出香皂的清香,陈洁动了动身子,不说话。裴自力大口喝啤酒,嗓子里还是干干的,他抬起眼看看陈洁,欲言又止。又沉默了一会,门口的冰箱“嗡……”地起动了,裴自力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