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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的鱼》
给我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来的是雪山飞狐,他同时还寄来了轻舞飞扬的照片,一个站在公共汽车旁边微笑的女孩子,灿烂极了。我给雪山飞狐回信,我说,照片一定是假的,你们真蠢。可是雪山飞狐说,一定是真的,即使是假的,配上小说看,就是真的了。
雪山飞狐是第一个从网络上认识我并且爱上我的男人。他最初只是可爱的四处遛哒的人们中的一个,他看到了我的主页,给我写来了电子信。
我的新主页使我收到了很多很多信,我想那是因为没有留言板的缘故,给我写信的人不过是要让我知道,他们去过了。但是所有的信都不够长,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每天都写很多很多电子信,他们有着丰富的写电子信的经验,可是他们所有的信都得不到回复,于是他们再也不会倾注太多的感情写信了,但他们也绝不放弃。
第一封长信来自雪山飞狐,雪山飞狐说他在美国读计算机,他不挣钱,所以很穷,他在我的主页逗留了两个小时,他惊异于它的简洁,除了小说,再也没有其他了,他得非常谨慎地对待我的小说,因为稍有不慎,他就会为了他的爱好而让肚皮遭受不白之冤。
像对待所有的主页批评者们一样,我把他的名字放进了通讯薄,收到他们信的时候我回信,说,喜欢你的文字,常来信:)或者是,多谢批评,再联系:)过节的时候我给他们统一送电子贺卡,我真喜欢那种无纸卡片,它们形式多样,丰富多彩,最重要的是它们比纸便宜,或者这么说,它们比纸环保。
以后所有的环保公益广告都得这么做,主角是一台墨绿色的类型电脑,电脑款款地说,环保是新概念,环保是新生活,过节了,请大家都使用电子卡片,它比传统卡片前卫,而且永远都不会腐烂。
我在想,也许也应该把赵半狄和他的熊猫撤一个下来,换成计算机。赵半狄手持烟卷对计算机说,我抽烟你介意吗?计算机说,我灭绝了你,你介意吗?
雪山飞狐很快就又来了一封信,这次他说,我的长篇大论居然只换来了你的七个字,外加两个标点符号,我看了整整三遍啊,还是那七个字,外加两个标点符号。
当然,收到这样的信,我就再也无法等待到过节了,我立刻给他发了一张美丽的电子贺卡。
他在三十秒钟后就回信了,看来,要做个成熟的男人,我还得走很长的路。
我就坐在电脑前面笑起来了,我开始给他写信。其实我最不喜欢写信,尽管我每天都被电子信淹没着,我只是喜欢打开它们时的感觉,像破开太阳,而纸做的信,我更乐于拆它们,撕破纸张,清脆的破裂的声音,无比美妙。
至于写信的人,以及信的内容,它们对我来说实在不怎么重要。
如果对方每天每天都写信给我,我就会寄动画给他,毕竟那是一举手就可以做的事情,贴附件,写上主题,很多时候主题都不必要,发送,那些活泼的动物就安全并快捷地送达了。就像寻呼台的群呼服务,这项服务在春节临近时尤为重要,只需要把号码提前报到呼台,那么多的号码,一个号码就是一个人,在十二下钟声响起的时候,他的呼机上就会出现“过年好”的字眼,那些字在同一刻也显现于其他呼机的屏幕上,美好的祝福啊,它分成了几十万份,每人一份,真好。
每逢过年我就开始干这样的事情,我给每个人都派卡片,一模一样,环保的电子卡片,老少皆宜。
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对,我的朋友雅雅很多年以前就这么干了,当年她突然决定去广州生活,临行前,她于匆忙中打印了一封信,然后复印几百份,散发出去。
信是这么写的:
原谅我没有时间逐一给每一位朋友写信,但请相信我对你们每一个人的挂念。
你们不会理解我的离开,可是我要离开。雅雅。
很多年以后,朔依布勒也说了类似风格的话:谁知道钱哪儿去了,它就是不见了。令我惊喜的是,雅雅给我的信略有些不同,她在纸的最下方写了一句:“梦露好吗?”
梦露是我和我的朋友雅雅、念儿共同助养的孤儿,五岁,由于生来残疾而被遗弃,从此住在国家福利院里。自从雅雅去了广州,念儿去了海南以后,那个孩子就归我独自助养了,可是我也没能坚持多久,一个冬日的午后,我喂过那个可怜的孩子吃完最后一匙米饭,就悄无声息地从儿童福利院里永远地消失了。
所以每当海南的念儿和广州的雅雅在电话里问及梦露的时候,我就会停止说话,咳嗽一番后,说,我多么思念你们,真的。
那两个聪明的坏女人也就会顺水推舟地说,亚龙湾的沙子像天使的眼睛那么纯净耶。或者,普利的川菜又比以前贵了耶。
很多年以后,我开始接听电话过渡性全面失忆,那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疾病,通常表现在,与对方说着说着话,很突然地,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直到世纪末的八月,我在海南走路走到了一块铁皮上,被送进了三亚市人民医院,十月,我又在广州从一家湘菜馆的石台阶上滚了下来,我才意识到,是那个可怜的孤儿的恨,过了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我给雪山飞狐寄了一篇东东,当然“东东”就是“东西”的意思,我不得不称它为“东东”,身在网络,但不照网络的规矩办事和说话,就会被看作是一个异数。
连网络外面的人都知道,我们管所有的男人都叫“青蛙”?管所有的女人都叫“恐龙”?
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因为根本就是没有道理。
总之,我在我的东东里说我经常和我的女朋友们争辩,谁比谁更痛苦。
雪山飞狐说他看我的东东看得头很晕,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我想说什么。
我想那是因为雪山飞狐远在美国,而且平日看我的东西甚少,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文章中所说的那些女朋友,她们一概漂亮,富足,但是有很多问题。而她们通通都是一个人,就是我。
但是雪山飞狐有一句话也很有道理,他说你无法帮助你的朋友,因为你自己的痛苦,痛苦于痛苦是无助的。
我听过他的这句话以后就不再问自己问题了,确实,痛苦于痛苦是无助的。
所以当雪山飞狐说他的一生有两个大烦恼,第一是他的领导总对他指手划脚,第二是,他已经死在网络里,烂得骨头都没有了。我真是不懂。
我就说,飞狐大哥,领导们总是要指手划脚的,这是常识,每个孩子都知道,至于您的第二大烦恼,那怎么会是烦恼呢?网络是精神寄托,现实太严酷,不想看它,就到网络里去,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你认为网络是最大的乐趣,那么更不必要认为深陷网络
是罪,找寻乐趣是人的天性,不要克制它,明白?
雪山飞狐就说,不跟你说了,不痛苦于痛苦也是无助的。
其实我不过是在安慰他,因为我正面临着与他一模一样的问题,我甚至在自己的日记也写到,世纪末的精神鸦片不再是爱情,而是网络。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从人的关系中脱离出去,只要我上网,我只需要一根电话线和一张庞大的网络,就可以处理好一切事情,可是我取信、复信,还是身在关系中,到处都是人。
我开始生一种与网络有关的病,当疾病开始严重,我开始写一篇与网络有关的小说。小说里的女人沉迷于网络,夜以继日上网聊天,最后孤独地进了精神病医院。
后来发生的一切正如我的小说里所说,我的朋友念儿果真由于轻微的精神创伤,住进了一零二精神病医院。雅雅的脸都吓得白了,雅雅不再让我写她,雅雅说,你要永远忘了我,你从来就不认得我。
雪山飞狐后来就对我说,你不要写太痛苦的东东,你为什么要责难自己?每一个作家都遭受过巨大的苦难,而且至今生活在悲剧中,可是你始终都得向人们展示纯真和理想。
我有一点儿吃惊,我说,雪山飞狐你说什么,你说我是一个作家?
雪山飞狐说,是啊,你是一个作家,我在你的主页上看到你说,没有男人你会郁闷,不写作你会死。
我仍然很吃惊,我说你多大了?他说他26岁了。我就说,哦,你真是一个孩子。
雪山飞狐说我们都是孩子,我们都一样,已经分辨不清楚现实生活与网络社区了。
他说他要崩溃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他的一个BBS好朋友自杀了。当然我们所说的自杀,其实只是说一个人扔掉了他的网络帐号,从此再也不上网了,或者他更换了他的网络帐号,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
雪山飞狐说他最接受不了朋友的突然消失,即使那只是一个虚拟的网络朋友。
我说,没什么可伤心的,这就是网络规则。
当我再次说到网络规则的时候,雪山飞狐开始生气,他说所有的规则都是可以建立也可以删除的,还有你一直抱怨的盗版和侵权的问题,其实软件人员和作家都在互相拆对方的台,作家用盗版的WORD写小说,软件人员经常会买到盗版的小说集,然后益智休息,于是我们都仅仅是脱贫了,谁也没能致富,真正致富的是那些看得懂文字,但却不把文字当做生命的家伙。
我说,算啦,我和软件人员没什么话可说。我只知道,既然我们都能够操纵我们的帐号在网络的虚拟空间中生活,那么在我们的上空,一定还有精神的我们在操纵着人间的我们的肉体帐号,进行这游戏一般的生活。
雪山飞狐说他恐惧极了,如果他在深夜里亲耳听到我说这种话,就会睡不着觉。
我们始终只是在通电子信,我们在电子信里说话,雪山飞狐每天都给我写两千字的信,有时候我会回信说,收到了。有时候我什么也不说,只寄一只抽烟的猫给他,或者寄一只奔跑的熊给他。
我想很多时候我真恶毒,我只对我的朋友们恶毒,我心安理得享受他们对我的爱,从来没有想过还要付出。
雪山飞狐后来从一个陌生的信箱发了两封一模一样的中文信和英文信过来,问我有没有乱码?我回信说,很好,两封都没有乱码,中英文对照,像简明世界名著。
雪山飞狐又说,其实那是一个测试,因为他们实验室的网已经断了,只能通过专线连入联INTERNET,他以为他发不了信,就试验了一下。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个很坏的感觉,也许我会失去你。我说我什么时候被你得到过?开玩笑。
雪山飞狐就说,他爱上我了,其实他从第一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就已经爱上我了。
于是我再也没有给他复信,我对自己说真糟糕。
有人在BBS上说,网恋的前奏就是电子信,然后是ICQ,然后是电话聊天,然后是通过比特的传输做爱,最后便要真刀实枪地见面了,而这一刻的激情爆发往往是最后的终结时光——网络爱情99。9%见光死。
而我和雪山飞狐,还没有经过ICQ和电话做爱,居然就,网恋啦?太糟糕了。
雪山飞狐一如既往地来信,他说,在期待了很久以后,我终于知道,再也不会有你的消息了,一个水瓶座的女人是不愿意让别人过度地侵入自己的生活的,我解释不了我在未能收到你的信时所产生的恐惧,因为和你书信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