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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葵边穿衣服边来到了厨房门口:“妈,做什么好吃的给我?”
李葵还不到十四,个子已比妈妈高出了半头。坐公共汽车,举目看去,在成年男性里,都得算高个儿。但是李晓仍不知足,比现在的成年人高算什么?她得让儿子成为他那一代人里的佼佼者。为此,她极重视儿子三餐的营养,三餐里,又以早餐最重,除了蛋白质碳水化合物,水果或蔬菜必不可少。
李晓刷着黄瓜头也不回:“跟平常一样。”
儿子抗议,“今天数学竞赛!”
李晓回道:“噢,平时不用功,吃好吃的就能把名次吃上去啦?……端着!别磨蹭!抓点紧!”
打发了儿子,李晓在自己房间继续被中断了的写作,这时李葵吃着面包夹煎鸡蛋溜达了过来,不无好奇。妈妈平时难得写点什么,尤其是这么大规模的写——到处是揉成团儿的一个个纸球儿——他从妈妈的肩上探过头去,看稿纸小方格里那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字:“苏典典自1994年护校毕业分配至我科后,工作认真负责,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李葵不由问妈妈:“这个苏典典怎么啦,死啦?”
李晓呵斥:“胡说!”接着进一步解释,极力使声音显得无所谓、谦虚,反而更透出了她对所说的事的重视,“苏典典今天结婚,爹妈在外地临时有要事赶不过来,非让我作为她娘家人的代表,讲讲话。”
李葵明白了:“噢,讲话稿。”同时也有了新的不明白,“怎么看着有点儿像悼词?”
李晓困惑了:“是吗?”
儿子肯定地:“是。”
李晓看看,抓起来毫不犹豫哧哧地撕了,提起笔,“那就重写!”
陶然站在路边往谭小雨家打电话。
朋友们都不爱往谭小雨家打电话,怕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太热情;而她家的电话又永远都是由她妈妈首接。后来去了一趟她家才明白,原来那电话就放在她妈妈床边一张老式写字台上,她妈妈就紧靠那张写字台长年地坐在床上。二十多年的类风湿了,手脚都变形了,路都不能走了,只能那样的坐着。按说热情一点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次次热情就不好了,过于热情就不好了,人家打电话又不是找你,你热情对人家有什么意义?徒然耽误人家的时间嘛——她反正有的是时间,也许就是因为时间太多,多得都打发不了,才会逮着个人就这样热情不已,时间长了给人的感觉就不是热情了,更像是一种好不容易抓住了你就绝不撒手的穷凶极恶。这一切陶然都不说什么,病人嘛,你得理解,经年累月一个人待在家里待在床上,也是寂寞。以后再打电话就避免跟她正面接触:不报家门,假装谁也不认识谁,上来就说你好请找谭小雨。这样相安无事了几次,终于,也不灵了。你说了“你好请找谭小雨”,她要问你是哪里,你说了你是哪里,她又问你是哪位,你说了你是哪位不就得又跟她正面接触啦?如果谭小雨在,还好,她问也就问了;如果谭小雨不在她还这样地问,一一地问,你一一地回答了之后她又告诉你谭小雨不在你会不会有一种受了戏弄的感觉?不在不说不在,用这个“拿”着对方逼对方说出你想要知道的情况,未免也太不礼貌了,甚至可以说,太卑鄙了。终于有一次陶然忍无可忍,在对方仗着双方熟识你不好拒绝准备开聊的时候,陶然断然说了一句“对不起阿姨我还有事”就把电话给挂上了。事后,跟谭小雨好一顿抱怨,谭小雨听了半天没有吭,回去不知跟她妈妈说了些什么,总之再打电话,她妈妈就不那样了,让找谁找谁,不在就说不在,倒让陶然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也有点犯嘀咕。问过谭小雨,谭小雨不说她说了些什么,只是笑着让她放心,还说:“破坏了朋友和妈妈的关系对我有什么好处?”陶然也就放心了。谭小雨办事,陶然一向放心。
电话依然是小雨妈妈接的,依然是只响了一下就接通了,在陶然报了姓名目的之后小雨马上就过来了,感觉她正在她妈妈的房间里。都九点多了她还不出门还在家里磨蹭什么!苏典典的婚礼是十点半,十点半开始,那么十点钟之前就应当赶到。别人晚点犹可,作为苏典典的同学兼朋友,陶然和谭小雨断不可以迟到。
“小雨你还不走在家里干什么呢?”
“还没决定穿什么呢。”
小雨说着冲对面的妈妈眨眨眼睛。陶然的感觉没错,她的确正在妈妈的房间里,把各式各样的衣服摊在妈妈床上,一一试穿由妈妈帮着审定。
陶然一下子急了:“穿什么还用得着‘决定’吗!”她本人穿的就是昨天的衣服,只因早晨起来它们离她最近。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了悦己者,这“女”也就没有了“容”的心情——自失恋后陶然有些破罐子破摔。谭小雨情况同她相仿,还不如她,谭小雨还从来没有过相恋的对象。陶然说:“我看就昨天那件就行,那件咖啡底小黄花的连衣裙,就不错。”
谭小雨笑了:“我昨天根本就没穿裙子……”
陶然不理这茬儿:“那今天你就穿上裙子。不想穿裙子就穿裤子。总而言之,你根本就没必要在这件事费什么心思,又不是你结婚。……”
谭小雨:“好啦好啦!……你有什么事?”
陶然这才想起来她打电话的目的:“一直想着问你一直忘了问,你打算送苏典典多少呢,结婚的钱?”这时一辆空出租驶来,陶然招手上了车。
“你呢?”谭小雨反问。
陶然想了想:“八百,怎么样?”
“八百?!”谭小雨叫了起来,然后捂住送话器对妈妈小声地道,“她说一人送苏典典八百块钱。”
陶然在那边浑然不觉地:“多了还是少了?”
谭小雨说:“还少!半个月的工资啦!”
陶然说:“但是不能再少了,再少拿不出手了。”
谭小雨说:“是啊是啊。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拿不出来……”对面的妈妈皱着眉冲她摇头,意思是说不要再说了;又点点头,意思是说八百就八百吧。谭小雨这才对陶然道:“好吧,就八百!你可不要再变了啊,别人我不管,咱俩可得统一起来。……再见。”
挂了电话,神情却不像刚才那么轻松了。按照收入,谭小雨家不比一般人家差。三个人都有收入,爸爸是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教授专家一级的人物,每月收入三千元以上,妈妈过去是中学老师,现每月有八百元的退休工资。问题是她们家支出太大,妈妈有病,家中常年需请保姆,请一个做家务兼照顾病人的保姆,每月起码要六百元,加上吃穿用,谭小雨一个人的工资就没有了。再就是给妈妈看病吃药,又要一大块花销,这么平均下来,三个人的收入几乎是月月光,手头稍松,就有超支的危险。这时妈妈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钱包来,小雨摆摆手,转身去了爸爸屋。
谭小雨的爸爸谭文冼谭教授正在自己房里看稿子,除了临床、教学工作,他还担负着多家医学刊物的主编、副主编、编委等职。小雨进来。
“爸爸,您这还有没有钱?”
“多少?”
“八百。”
谭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这是一千。”
谭小雨接过看看信封上铅印的某医院的单位地址,“这就是上礼拜您帮他们医院做手术的报酬?”谭教授点了点头。“就给了一千?”谭教授又点了点头,小雨发开了牢骚:“咱们的医生太廉价了。在美国,医生是收入最高的职业了,您这样等级的专家教授年薪得五十到一百万美元。说到底,对医生的尊重,就是对病人的尊重……”
4。护士长怎么还没到?
这时候电话铃响,两个人静了下来,听小雨妈妈在那屋接了电话。“你是哪里?……你是哪位?……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于是两个人都明白这电话是找谁的了,而且很可能是一位女士。果然,片刻之后,小雨妈妈在那屋叫了起来:“文冼,电话!”谭教授起身去客厅,拿起了串联一起的另一部电话,小雨妈妈马上放下了她这边的电话。因为放没放下是可以听出来的,两部电话同时拿起,声音会小而且杂。电话是山西医院来的,果然是一位女士,否则小雨妈妈就不会问“你找他有什么事”了。女士是医生,向谭教授咨询有关颅脑病人术后的一些事情。小雨去了妈妈房间,想继续让妈妈帮自己挑选出门穿的衣服,妈妈却冲她摆摆手叫她等一会,她要听一听丈夫在客厅里同人通话的内容。谭教授的声音传来:“分流现在不是时候,需要把感染先控制住。两个侧脑室通没通?……先拔掉一根管子,过段时间,再拔掉另一根管子。管子一放二十多天,本身就容易造成感染。……只要两个侧脑室是通的,一根管子就可以。……”谭小雨有些难过地看妈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她理解妈妈。叫谁看,哪怕是谭小雨看,客观地看,也得承认,妈妈实在是配不上爸爸,越来越配不上了。年龄差不多,都五十多岁,爸爸还要大两岁,但是看上去妈妈比爸爸要老得多了。长年卧床的生活使妈妈越来越胖,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一个肥臃虚肿的胖老太太;爸爸却清瘦依然,而且似乎是年龄越大越有味道,由里往外渗透着一种宁静、沉稳的学者风范,极有魅力。尤其在他工作的时候,在他讲课的时候,那种魅力用陶然的话说就是,“能迷倒一大片!”
妈妈听了一会儿,确信电话里那女士与丈夫是工作关系后,才放下了心来,对女儿道:“来!试咱们的衣服!”
谭小雨穿上了最后一件没试过的衣服,那是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方领,大摆,皮肤白皙的谭小雨穿上它屋子里顿时春意盎然,犹如立起了一株娇翠欲滴的百合花。
妈妈摇头。
谭小雨:“还不行!”沮丧地,“这可是最后一件了。”
妈妈说:“不是不行,是太行了,太好了。正因为太好了,你今天不能穿着它去。”
“怎么?”
“你是去参加别人的婚礼,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去,不是要喧宾夺主了吗?”
谭小雨笑了起来:“哎呀妈妈,你以为你女儿是谁,能跟苏典典比?”
妈妈对这种说法非常的不以为然:“别说那么玄,你们那个苏典典我又不是没见过,我一点都不觉着她比你强在哪里。”
谭小雨搂着妈妈的脖子,摇着笑着:“这话我爱听!尽管全世界只有我妈妈一个人会这么说!”
妈妈也笑了:“那个苏典典,今年多大了?”
“跟我同岁。”
“同岁!?”妈妈摸摸女儿的头发,“说长大,就长这么大了?就该结婚该离开妈妈了?”
“妈妈我就是结了婚也不会离开你!”
妈妈笑笑没有说话,都是从女儿过来的,都曾经这么想过,她有什么不知道有什么不了解的呢?
女儿走后,保姆灵芝进来了,小雨妈妈看看表,该买菜了。这时电话铃响了,小雨妈妈立刻抓起手边的电话“喂”了一声,灵芝便静静等在一边。电话里是个女声,声音很大连站在一边的灵芝都听得到。那人上来就说:请找谭主任!连例行的礼貌用语都没有,肯定是有急事了,但是小雨妈妈不管,坚持那个例行的问题:请问您是哪里?每逢这时,灵芝都替她着急,怕她万一把事情做过了头对她不利。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