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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不出,八十万人的军队进行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如果放在古代,它甚至可以像成吉思汗一样发动一场远征,征服无数的国家和地区,甚至打到美洲大陆去。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我并不是害怕,而是充满了激动,我那时还想,那些穿着粗布军装的农民,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和我们这支军队作战,我们的战争可能就是一场屠杀。
营长坐着吉普车过来了,他的名字我现在也记不起来了,我加入解放军以后,就自觉地把这些人这些事都忘记了。现在是凭着星星点点的记忆写的,有些地方可能也不是很准确。营长坐着的吉普车在我面前“吱”地一声停了下来,那是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十一师是一支美式装备的部队。我忙向他敬了个军礼。他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带着一个排先行出发,前去搜索、侦察沿路的敌情和地形。
我立即带着二排出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部属,我最喜欢的就是二排。二排是连队里最能打的一个排。连史中曾有这样的记载,在1938年的“淞沪会战”中,十一师雷汉池营长率领我们二连坚守徐宅阵地时,日军以战车20余辆,冲击十一师阵地并施放毒气。二连官兵誓死不退,在日军战车冲上阵地时,二排剩下的18名士兵在排长的带领下,自愿将手榴弹捆在身上,趴在地上等着战车冲来,与敌人同归于尽。二排有许多光荣的历史。
二排长伍福贵家在河南南阳,这是一个个子不高但很精干的小伙子,他的皮肤很黑,手上长满了硬茧,你握着他的手,感觉是在和石头握手。他家很穷,他小时候给人家放牛,闲着没事时,他就找个酸枣棵子什么的,拿着石子瞄准了去砸,他因此练就了一手绝活,他说要砸哪片树叶,就真的能把那片树叶砸下来。他的枪法很好,百发百中,在和日本鬼子作战时,他经常作为一名狙击手,隐藏在树上或者石头后面,专门打敌人的指挥官。他还有很多传奇故事。他现在站在队伍前,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个士兵的装备。他的脸庞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古铜色的光芒。
我很喜欢他。共产党人是讲唯物主义的,我们得承认,国民革命军里也有真正的军人,他们没有什么阶级觉悟,觉得当了兵,就要效忠自己所在的军队,就是这么简单。他如果当的是解放军,我相信他同样是名真正的军人。我们的不幸在于,我们一开始就在国民革命军当兵,没有人告诉我们为谁扛枪,为谁打仗,稀里糊涂地当了剥削阶级的炮灰。伍福贵没有上过学,但他还是当上了排长,这很不容易。十一师的军官基本上都是上过军校的,很少有没上过学的,不识字的能成为一名军官,几乎是不可能的。伍福贵是一个例外,他能成为一名军官,完全是靠自己打出来的。他是个1939年就入伍的老兵,经历过“武汉会战”、“宜昌会战”、“石碑要塞保卫战”,先后负过七次伤,没人能说清他到底杀死过多少日军。伍排长的威信很高,他打仗很勇敢,每次都是亲自端着步枪或抡着大刀冲锋。他对士兵也很关心,什么时候都不会丢下兄弟不管,他像个老母鸡似的,总想用自己的翅膀罩住孩子。他是个好兵。那时我就知道,他当时还有个弟弟在解放军里当兵。
这种事情在国民革命军里是很敏感的,我一直都罩着他,没出什么事。两年前,国共战争刚爆发时,家里给他寄过一封信,是我念给他听的。他的信都是我念给他听的,我们的关系真的像兄弟一样。他母亲在那封信里给他说,你是老大,打仗时留心一下,看看能不能遇到你弟弟,要是遇到了你弟弟,你可不能打死他啊,家里就你们两个人,你们都要活着回来。我给他念到这里时,他有些紧张,赶忙立正站好,声音洪亮地说:“连长,你放心,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我不会手软的!”看他老实的样子,我笑了一下,忙招呼他坐下:“你不用紧张,我们都是军人,他在那边打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不是什么事。”但我也看得出来,他还是挂念着他那个当了解放军的弟弟的,我们每打过一仗,清理战场本来不是我们的事情,但每次他都要跑过去,翻看着每一具解放军士兵的尸体,查看每一个俘虏。我知道,他很想找到他弟弟,把他带回家。他很少给我们讲起他弟弟。我真的没把这当回事,作为一支军队,我们只负责作战,政治上的事是政治家玩的。如果我们二连真的俘虏了他的弟弟,我会考虑偷偷地把他放掉的,这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觉悟,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没有给伍排长讲,但我想我能做到的。
我们那时在思想上都是瞎子,上边让我们打,我们就打,从来没想那么多,伍排长也是这样。1946年夏天在山东战场的“南麻战役”中,十一师与解放军陈毅部队恶战四天。我后来看解放军的军史才知道,那次解放军是志在全歼十一师,他们集中三个纵队九个旅包围攻击十一师,那场战役十分激烈,每一寸土地都被反复拼杀争夺。在他们攻占了一个高地后,把伍排长在内的二十多人俘虏了。但解放军的损失也是很大的,部队由于减员,无力严密控制俘虏,只好让他们人枪分开,围坐一堆。国军发起反攻时,二十多名俘虏在伍排长的带领下突然趁机猛冲过去抢夺枪支,并掉过头向解放军射击,前后夹击,把解放军赶下了这个高地。四天以后,陈毅部队只好撤退了,十一师死里逃生。伍排长也因此获得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是的,我一直都很欣赏他,那时我还想,这样一个军人,我如果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呢?
我还知道,伍排长一直是很感激我的。
十一师在确山驻扎时,有天团长把我叫去,他瞪着眼睛,很严厉地问我:“伍福贵这个人可靠不可靠?”我吓了一跳,忙立正站好,挺直胸脯,大声地向他保证:“绝对可靠。”我重提“南麻战役”的旧事,团长脸色缓和了许多,他低下了头,一声不吭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把一封信递给了我,那是河南南阳国民政府发来的一个公函,说是伍福贵的弟弟在解放军里不但加入了共产党,而且还是名连长了。我吃了一惊,我知道有些部队很忌讳这样的事情,轻的会把这个军官革职回家,重的甚至以“通匪”的名义就地正法。我的脸上渗出了汗水,忙结结巴巴地向团长保证,伍福贵这几年一直没有回过家乡,他除了偶尔给家里寄些钱,没见他和家里有什么联系,他家里有时写来信,也是我给他念的,都是钱收到了,买了几亩地之类的事,他没有和他弟弟联系过,我拿性命担保,他绝不会“通匪”。团长是我的老乡,我们私下关系也不错,他盯着我审视了两三分钟,然后皱着眉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不要担心,说他'通匪',我也不信。但你还是要多注意一点。”
我忙用力地点了点头,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我很感谢我们的团长。
那天团长把那封南阳国民政府的公函交给了我,他让我自己看着办。我把公函拿回去后,当着伍福贵的面撕了,说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你弟弟是你弟弟,你是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他那时很感动,眼睛里甚至有了泪花。我相信十一师的弟兄们都是真正的军人,他们不可能干出荒唐的事情。那时我是死心塌地为国民党服务的,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不足为奇的。
我和伍排长带着三十多名弟兄越过行军的队伍,向东出发了。这里已经是共产党的游击区了,我让士兵们把子弹都推上膛,准备随时投入战斗。
一路上都是同样的荒凉和贫穷,天地间一片死寂。偶尔遇到一个村庄,乡亲们茫然地看着我们,然后又垂下了疲软而又松弛的眼皮,他们面无表情,没有惊喜,没有厌恶。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的百姓。人们对战争已经麻木了,所有的人都盼着战争赶快结束。没有人会喜欢战争,只有像莫少尉那样的人才会喜欢战争。我自己也谈不上是否喜欢战争,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我的本分。
村庄里的人告诉我们,两天以前,有一支庞大的解放军队伍从这里经过,他们走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们也是向东走的。我们还看到了他们刷在墙上的标语和留下的宣传单:“活捉黄维”、“看你黄维哪里逃”等等。黄维是我们十二兵团的司令官,我们并不怎么喜欢他,他本来是个教书先生,在当司令官之前,他是一所军校的校长。我听过他讲话,他更像一个文弱的教书先生,而不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军人。
我抬起头向天边望去,一轮红色的夕阳正缓缓地落下去了,一群乌鸦呱呱地尖叫着向远处飞走了。干枯的草地上,一只蚂蚱无力地向前蠕动着……
所有的迹象显示,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从第三天开始,天气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好了。刚开始是小雨,慢慢地变成了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融化了。道路上都是污泥,越来越难走,不时地有人摔跤,再站起来就成了泥人。那些陷在泥巴里的汽车,吼叫着使劲地挣扎着,泥巴从车轮下面飞溅起来,甩得到处都是,但那辆汽车仍是一动不动。行军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
各种不祥的消息不断传来,先是听说在河南活动的解放军正在日夜兼程地赶往徐州方向,人数已经超过了我们十二兵团;接着又听说前去侦察敌情的搜索连捉到了一个解放军受伤掉队的士兵,他供认是河南桐柏山区王老汉领导的游击队。连游击队都过来了,解放军看来是要倾其所有来对付十二兵团了。但我那时对解放军还不服气,不但是我,整个十一师,甚至是整个兵团,都有点看不起这支主要由农民组成的军队,据说,他们许多高级指挥员连学都没上过呢。我心里还想,就是解放军都来了又有什么呢,我不相信解放军会有什么力量能把十二兵团怎么样。十二兵团是一个庞大得可以让大地颤抖的兵团,一个钢铁巨兽!
我们很快就和解放军遭遇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48年11月18日,十一师先头部队到达安徽蒙城附近的涡河岸边。涡河不宽,河水很清,站在岸边,甚至能看到水中的倒影。我把几个排长集合在一起,让他们到附近看一看有没有渡船。他们很快带着士兵走开了。我和副连长一起走到河边,对岸静悄悄的,和其他地方一样,只有一些枯草在寒风中颤抖着。我蹲下身来,准备洗一下脸。我刚把手放进水里,突然“砰”地一声枪响,副连长一声不吭地栽倒在河中,对岸的枯草突然飞了起来,露出了无数个脑袋。那是解放军士兵。
我跳起来,飞快地往后面跑着,子弹像飞蝗一样啾啾地叫着从耳边飞过,许多士兵猝不及防中弹倒下。我跳进一个土坑里,枪声很密集,这和前几天路上遇到的小股解放军和地方部队打几枪就跑的骚扰不同,这一次显然是有准备的。他们隐蔽得很好,如果他们不开枪,我们就是走到跟前也看不到他们的。
营长来了,他站在一个土坡上,举着望远镜往对岸看着。子弹嗖嗖地飞着,但他仍然一动不动。他是那种典型的职业军人,很喜欢战争。十一师有许多一听到枪声就浑身有劲的家伙。我本来还想建议他等团长来了再说,但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我,猛地又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