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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找遍了整个战场,伍排长还是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失望还是欣慰。他面无表情,默默地走到了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给周围的士兵们散了一圈,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烟雾遮住了他的脸庞,他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其他的士兵也是这样,他们甚至开始开起玩笑来了,哈哈地大笑着,对周围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视而不见。这些老兵,已经习惯了杀人和面对死尸,每次战斗对他们来说,就像回家一样平常。他们对战争已经麻木了。我觉得这很可怕,战争把人变得像野兽一样。我身上还有点书生意气,我并不惧怕战争,但摆满尸体的战场常常让我感到恶心、反胃。我小心谨慎地隐藏着这一点,我怕被他们知道,特别是像莫少尉那样的人,他们会因此看不起我的。
那些尸体被堆在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坑中,许多尸体已经分不出来敌我了,只是一堆破碎的肢体,只能用铁锹把它们铲起丢在坑中。解放军士兵的尸体我们没有管,我们走后,会有人来处理他们的。所有死去的士兵都一样,他们同样瞪着眼睛,茫然地盯着天空。那些国军士兵的伤员很快被抬走了,解放军伤员不多,他们很多人宁愿用一颗手榴弹和我们同归于尽,也不愿意被我们俘虏,和他们的信仰相比,他们把自己的生命更不当回事。他们因此常常能创造奇迹,一个百十个人的连队就可以阻击住一个团的攻击。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我需要忏悔。我在十一师里,只是作为一个军人作战,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但也没有制止过那些罪恶。有许多事情,我原本是可以做的,但我没有。有很多时候,我都不敢回忆那场战争,它折磨着我的神经,使我良心不安。我一旦想起来,就会睡不好觉,就会在半夜里从噩梦中醒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激战以后,我们已经顾不得那些解放军的伤员了,怕他们身下藏着一颗手榴弹,也因为我们现在是在仓皇撤退中,无法给他们提供医疗。当然我们也不会伤害他们,我们都是军人,对同样勇敢的军人,我们充满了尊敬。但每支军队都有自己的特点,十四军就不像我们,他们也许被刚才四处奔逃带来的耻辱所激怒,个个都变成野兽了,他们杀气腾腾地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或者举着随身携带的铁锹,看到解放军伤兵,就有三四个国军士兵冲过去,用刺刀和铁锹把伤兵砍成了肉泥。那些解放军伤兵们没有一个求饶或者惊慌失措,他们安静地看着那些发疯的士兵,他们的脸上甚至带着微笑。那些十四军的军官就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
这是我在战争中看到的人类最无耻、最堕落的场面!我悄悄地扭过脸去,这些野兽一样的军人让穿着同样军装的同类感到无地自容!如果我知道我以后将和这些英勇无畏的解放军士兵一起作战,他们同样是我的兄弟,那么我不会茫然地站在那里的。但我那次的确是什么也没做,就那样看着十四军士兵凶残地对待这些身上布满伤痕的士兵。
我甚至还不如伍排长,他就站在我旁边,瞪着眼睛看着十四军那些野兽一样的军人,眼睛都瞪红了,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他也许想到了他弟弟,一个解放军的连长,也许是因为我们十一师所在的十八军从来都不会干这种畜生才干的事情。他把手放在了卡宾枪上,猛地把它提了起来,枪口对准了那些无耻的军人。我大吃一惊,只要他的枪声一响,那些像野兽一样的军人会把他打成筛子的,就是他不死,也会受到军法审判的。我忙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因为激动而在不停地颤抖着,我使劲地把他的枪压了下来,冲着他摇了摇头,低低地说:“你别惹事,他们已经疯了。”他愣愣地看着我,身子在清晨的风中簌簌发抖。我怕他再待下去会出事,忙扭头给站在身边的士兵们使了个眼色,让人把他架走了……
那些解放军伤兵,那些英勇战死的军人,你们都无愧于军人这个光荣的称号,你们呐喊过、冲锋过、战斗过,经受了战争的考验,带着伤疤和战争的荣耀,理应受到最隆重的待遇,人类最美好的词汇都给予你们也不为过,你们受之无愧。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写着这些文字,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他们是我的兄弟!我并不怪罪战争,我为战争中那些无耻的罪行而感到羞愧……
我的解放军兄弟,请原谅我那时的怯懦和无知吧。这也是我后来一直不愿意再去确山寻找罗小姐的原因,除了不想再给她带来麻烦,我还怕她知道我在这场战争中的所作所为后,会绝望地扭过脸去。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当天黄昏,十二兵团赶到了双堆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麻雀在天空中叽叽喳喳地叫着,寻找着回家的路。村庄里飘起了袅袅的炊烟,我还听见有个妇女在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那些孩子围在我们的周围,好奇在看着我们身上背着的卡宾枪。每一个男人都有当兵打仗的梦想,就连孩子也不例外。但当你真正成为了一名军人,你就会渴望远离战争,你宁愿和那头老得不能再老的黄牛为伴,也不愿意再端起枪来。
我忧心忡忡地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谁知道在同样的黑暗中,在某一个地方,会有多少解放军士兵啊,他们也许正在擦着刺刀和子弹,随时准备再发起猛烈的冲锋。在这些不要命的士兵面前,那些钢铁巨兽像汪洋中的一片树叶,如此地孤助无依。我第一次有了不祥的预感,也许我这次可能不能活着出去了。我突然想起了远在确山的罗小姐,她笑起来眉头微微皱起,还有两个小酒窝,这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我是有点爱她了,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会不会想起我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大地一片雪白。天空中还在飘着雪花,部队向四面出击,但都被打回来了。我们吃惊地发现了一个致命的事实:一夜之间,解放军已经潮水般地涌来,我们周围出现了十多个解放军纵队的番号,他们完成了对双堆集的层层包围!
雪花更大了,几米之外便看不见人了。整个大军和大地一起融在了雪花中,北风挟着雪花,吹在脸上像刀割了一样,在这空荡荡的旷野上,士兵们挥舞着铁镐和铁锹挖着战壕,身上的汗水像蚯蚓一样到处乱爬,脸上的汗珠不停地落下来。土地已经冻上了,一镐下去,雪地上只是起了个白点,虎口震得发麻。我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向远处看了看,白茫茫的一片,就像我们整个兵团的命运一样,什么也看不到。
雪下得更大了。这将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四
前黄埔军校生的口气越来越悲观了。大雪覆盖了双堆集。绝望的情绪在军队中悄悄地蔓延着。每天十二兵团都在试图突围,但每次都被打回来了。那些解放军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无论大炮如何轰击,步兵如何冲锋,他们都决不后退一步,一块小小的阵地反复争夺,解放军有时被打得只剩下一两个士兵了,但他们依旧在那里拼命抵抗。国军踏着自己兄弟的鲜血攻占了这块阵地,但还没站稳,那些解放军士兵就又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然后又是激战、肉搏,然后国军又退回了冲击时的出发阵地。
解放军也在试图进攻,他们一波一波地涌来,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惨烈的一幕。没有督战的,没有人在后面威胁他们,他们的军官端着上了明晃晃的刺刀的步枪,带头向前冲锋。国军的机枪猛烈地扫射着,迫击炮也在人群中爆炸着,一汪汪的鲜血从年轻的躯体里迸溅出来,士兵们不停地倒下去,但他们没有丝毫的迟疑,依旧呐喊着冲锋着。那些受伤的士兵,在地上蠕动着,但他们不是往回爬,而是一寸一寸地往前爬。有的竟然站起身来,高呼口号,把更多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身边,掩护周围的兄弟前进。那些国军的机枪射手们,趴在机枪上面,使劲地转着机枪扫射,鲜血四溅,甚至听到了子弹噗噗地射进身体的声音。一些射手受不了,他们松开了机枪,滚到了一边,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声嘶力竭地叫骂着。他们没有受伤,但他们显然已经无法再参加战斗了,解放军的凌厉攻势几乎让他们的精神崩溃了。轻重机枪的射手全部都换成了军官。我抱着机枪,拼命地射击着,弹壳飞溅着,机枪像个野兽一样突突地叫着。我机械地扣动着扳机,什么都不想,埋着头一个劲地射击,我只知道,我不把他们打死,他们就可能把我打死,我并不想死。我们只是一群动物,只能听从本能的驱动,杀人或者被杀。我甚至有点绝望了,你在和他们作战,那些不知道死亡为何物的解放军士兵,单从军人的战斗精神而言,你不得不佩服。这是一支可怕的军队。十一师历经百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军人。
莫少尉趴在机枪上,如痴如醉地射击着,有一会儿甚至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无比陶醉的神情,杀人杀上瘾,成为了一种享受,战争就是这么可怕,它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野兽。看着那些在火网中双手挥舞挣扎的士兵,我突然就流泪了,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胃里翻江倒海,像被人扯着了一样揪痛,我感到一阵恶心,趴在机枪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莫少尉扭头看了看我,他嘴角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目光里充满了嘲笑的意味。我艰难地抬起头来,心里突然很恼火,我声嘶力竭地怒吼着,狠狠地射击着:来吧,你们既然不怕死,从来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你们就来吧……
解放军不得不再次退了下去,但他们仍旧死死地包围着我们。
双堆集成了一只铁桶,我们被紧紧地装进了桶里,无法突围出去,但十二兵团弹药还很充足,火力仍旧猛烈,解放军要想一下子把十二兵团打掉,也是很难的,战场上呈现出僵持状态。
解放军变得更聪明了,他们不再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了。他们每天晚上都爬出战壕,向前挪动几十米,然后取下背上的铁锹,使劲地挖着冻得像骨头一样坚硬的土地。他们像一群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趴在地上,任凭头上的子弹乱飞,坚定地挖着。他们的耐性和韧性让人惊叹,第一个士兵被打中了,第二个士兵立即爬过来,继续挖着。他们先是挖出一个跪射工事,最后把跪射工事加深,挖成齐胸的散兵坑,这时国军的射击就失去了作用。他们继续向前挖,把一个个散兵坑互相打通,一下子就变成了几百米长的交通沟。然后,继续加深,挖出各种各样的避弹室、防炮洞和地堡等。
那天清晨,天刚一亮,我们就惊恐地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平原,一夜之间,像雨后春笋般地冒出了无数地堡、交通沟!它们像一道道绳索,紧紧地勒住了双堆集。我举着望远镜,整个平原上见不到一个人,只能看见一条条交通沟弯曲盘绕,里面隐藏着一支凶猛的庞大的军队。国军的大炮失去了作用,甚至坦克也无能为力,他们有意把那些沟挖得很深,坦克一开过去,非要栽进去不可。
我们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只有莫少尉站在那里嘿嘿地冷笑着,他的笑声突然让我感到很恼火。我看了他一眼,但我没敢瞪他,他这是一种蔑视敌人的做法,我能说什么呢?再说,他是师长的外甥,我一个小小的连长,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