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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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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要天天有工作做,就只有无聊地浇一点水。说农场不应该兴办么?那万不能承认;对于这样另辟蹊径的教育宗旨与方法,自己确有坚强的信念。说规划得不够妥善么?也似乎未必尽然;这类规划本没什么艰深,何况又曾竭尽了全校师生的心思。然而没有料到,兴奋以后的倦怠与熟习以后的玩忽终于出现了,像在完美的文章里添上讨厌的不可爱的句子,那是何等怅惘的事情!有好几回,望着那些默默地发荣滋长的花草,竟发生一种酸味的凄然的感觉,致使自己疑讶起来,仿佛也染上那种倦怠与玩忽了。
  不仅是农作,就像对于学生演戏这件事,也从兴奋喜悦之中撞见了同样的黑影。他永远忘不了那最受感动的一回。从近出的《新青年》杂志上看到莫泊桑的小说《二渔夫》的翻译,大家都说很适宜于表演,甚至徐佑甫也点头说“颇有激励的意思”;于是让学生把小说改编成戏剧的形式,练习了几天,然后开演。演到后半,两个钓徒给德国军队捉住了;因为始终不肯说出法军防地的口令来赎回自己的生命,就被牵去面对着十二个德国兵瞄准的枪口。一个哀酸地叹一口气,含泪的眼睛瞅着旁边的同命运的同伴,颤声说:“苏活哥,再会了!”那同伴回报他一个祈祷似的仰视,恳切地喊,“麻利沙哥,再会了!”——看到那地方,心完全给紧张凄凉的戏剧空气包围住了,眼泪不禁滚了下来。但是就只有那一回;此外都平平淡淡,不感很深的兴趣。还有几次,戏剧的题材是民间故事,只是照样搬演,很少剪裁布置的工夫;演来又极随便,令人想起职业的“文明新戏”的恶劣趣味。看了那些,同时就这样地想,“来了,倦怠与玩忽都来了!”
  这就算是改革的失败么?当然不能;从好的一方面看,旧的教育决不会有那样的表现。但是在理想中以为效果应当十分圆满的,为什么实际上却含着缺陷的成分?又想到自己不该这样脆弱;有缺陷不妨弥补,走的路没有错,希望总不是骗人,为什么竟会萌生颓丧的心情呢?于是努力振作自己,希望恢复到春间那样,乐观,简单地惟知乐观。可是总办不到;时时有一缕愁烦,像澄清的太空中的云翳一样,玷污了心的明净。
  “这个,”一片黑影在他心里掠过,他无力地说,“却也不尽然。刚才说的,是最美满的部分,譬如吃甘蔗,是最鲜甜的一节。也有不很可口的地方呢。我现在相信,理想当中十分美满的,实现的时候会打折扣!”他就把愁烦的因由一一诉说了。
  “这决不是原则上有什么错误,”金小姐听罢,这才恍然,连忙用安慰的声调说。
  “是呀,我也相信原则上没有错。”
  “只因为倪先生希望太切了,观察太深了,所以从美满中发现了不满。若叫普通的参观人来看,正要说‘游夏不能赞一词’呢。”
  她接着又热切地说:“就认那些是不满,倪先生和冰如先生还不能想出妥善的主意来弥补么?眼前有这样一个充满生意的农场,总之是理想教育可以成功的凭证,应该无条件地愉快。”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愿意他怀着丝毫的愁烦,对他说话总偏于安慰的意思。同时她想他是着眼在更精深更切实的处所了;眼前的愁烦是蜕化期间应有的苦闷,超越了这一段期间,自然会入于圆融无碍的境界;于是送过钦仰的眼波望着他。
  焕之听了金小姐的解慰,思想被引进另一个境界。希望太切了,观察太深了,或者是确实的吧?现在看到的一些现象,实际上算不得倦怠与玩忽吧?自己却神经过敏地以为撞见黑影了,心境烦扰了好些日子,岂不是无谓?而把这些对金小姐完全诉说出来,更觉得又抱歉又懊悔,好像将不能证实的传闻去动摇别人的心一样。因此带着羞愧的神情说:“应该无条件地愉快;是呀,我们到底做起头了!”
  “接着一个长期的暑假就要来了。”
  “金小姐的意思是说在暑假中可以再来审慎设计,从新考量么?”他这样说,心里盼望余下的结束功课的一星期飞逝地过去,自己便回到家里,整理一间安静的书室,在里边专心翻读关于教育的书;又想不回家去,就住在校里过夏也好,这样可以每天同冰如讨论,又可以照料农场的一切,而且也……
  “我不是说你们以前干的一定有错;不过说暑假里加一番详细的研究,可以搞得更好。”
  斜阳把人影拉得更长了。焕之忽然觉察自己的影子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几乎成为一个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主宰着他,使他睁着近乎迷醉的眼,重又向她端详。一排新挑的额发仿佛大晴天闲逸地停在远处的青云;两颗眼瞳竟是小仙人的洞窟,璀璨地闪着珍宝的光;那淡红的双颊上,浮着甜蜜的明慧的浅笑,假如谁把脸儿贴上去,那是何等幸福何等艳丽的梦啊!而一双苗条的手拈弄着白夏布衫的下缘,丝缎鞋的后跟着地,两个脚尖慢慢地向左向右移转,这中间表白她心头流荡着无限的柔情。
  他从来不曾看见她有今天这样美,也从来不曾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只想把整个自己向她粘贴过去。他的鼻子上略微出着汗,但两只手似乎有点儿冷,而且不很捏得拢来;心房是突突地急跳,自己听得见那种不平静的声音。
  他的身子耸一耸,兴奋地说:“暑假里我不预备回去。”
  “那好极了!”金小姐无意地流露了心声,脸上更染上一层红晕,差不多与亭子那边盛开的夹竹桃一样颜色。
  “为什么?”焕之有意问一句。
  “下学期我们要实习了;我自觉懂得太少,不够应用;倪先生在这里,可以常常请教。”金小姐用青年女郎天真烂漫的态度来掩饰骨子里的不自然。
  “说什么请教?我愿意把自己想的同别人谈谈,也喜欢听听别人想的;但是除了冰如先生,谈话的人太少了!金小姐,你不要说请教,就说同我谈话,行么?”
  “行固然行。但我确实佩服你们的主张和办法,说请教也不是虚矫的话。”金小姐说罢,飘逸地旋一转身,随即抚爱似地玩弄那手掌形的麻叶。
  “金小姐,你才可以佩服呢,”焕之略微凑近金小姐,语声柔和,可是有点儿发抖。“我好些时心头烦扰,觉得很没趣,力自振作,又不见效果;此刻你来了,只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就把我振作起来了。我依然是个乐观主义者了,我昂着胸承受希望的光辉。”
  他转身向西,全身沐着夕阳的温和的金光。
  金小姐非意识地摘下一小片麻叶,用两个指头夹着在空中舞动,回转身问焕之说:“真的么?我不相信我的话有这么大的功效。”虽然这样说,欣幸成功的意思已经含蓄在语气之间,甚至还带着“我的话竟有这样大的功效”的夸耀心情。
  “我真盼望每逢感到烦扰时,金小姐就用名贵的几句话给我开导呢!”是焕之的热诚的回答。
  这一句话,好像那生翅膀的顽皮孩子的一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金小姐的心窝。她喝醉了酒似的,浑身酥酥麻麻,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同时,一种几乎是女郎的本能的抗拒意识也涌现了,她知道这一出戏再演下去将是个怎样的场面,而阻止这个场面的实现是她的责任。她不能说什么,只好遥对着亭子那边的夹竹桃出神。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晚风拂过,花草的叶子瑟瑟作响,带着凉爽的意味。有纯粹本镇口音的歌声从学校旁侧那条河边送来,是渔人在那里投网打鱼,唱着消遣;这工作将延续到明天早上才歇呢。
  “谈话的人太少了!”焕之反复咏叹地重说刚才说的一句话,总算把沉默冲破了。“亭子里有竹椅子,我们可以去坐坐,再谈一会。”
  于是两人一同到亭子里,八字分开地坐下,朝着亭外一座小火山似的一丛夹竹桃。东方天边的云承着日光,反射鲜明的红色,灿烂而有逸趣,使金小姐时常抬起头来。
  他们从谈话的人少谈到彼此的朋友,从朋友谈到家庭。焕之说可惜镇上没有相当房子的出租,不能迎接母亲来同住。这触动了金小姐的伤感,嘴里不说,心里嫉妒地想,焕之有母亲,她却没有。随后提到树伯。焕之说,不客气地批评起来,像树怕那样的人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不是值得佩服的;因为他只有一个狭小的现实世界,一个家庭,一份家产,一个乡镇,他的一切言动都表示他只是那个狭小世界里的人民。金小姐同意焕之的批评,不过加上说,哥哥待她很好,而嫂嫂的情分也不亚于哥哥,这很难得。
  后来谈到《新青年》杂志上成为讨论中心的文学改良问题。
  “当然要改良,”焕之的神情颇激昂,“内容和形式,都需要改良。自来所谓大家的文章,除掉卫道的门面话,抄袭摹拟而来的虚浮话,还剩些什么东西?无论诗词散文,好久好久已堕入虚矫、做作、浅薄、无聊的陷阱;严格地说,那样的东西就不配叫文学!”
  “他们主张用白话写文章呢。”
  “我很赞成用白话写文章。我们嘴里说的是白话,脑子里想的凝成固定的形式时也依靠白话,为什么写下来时却要转换成文言呢?写白话,达意来得真切,传神来得妙肖。真切和妙肖是文学所需求的;不该用白话来作文学的工具么?”
  “我想,改用了白话,在教育上有大大的帮助。”
  “当然。我们现在教国文,最是事倍功半的事;一课一课地教下去,做的是什么?哈!笑话极了,无非注释讲解的工夫。如果改用白话,一切功课就减少了文字上的障碍;在国文课,就可以从事文学的欣赏,思想的锻炼,文法的练习,好处不在小呢。——不过这是伴随的效果。主张改良文学用白话写文学作品,原不专注在这上边;只从文学本身及其将来着想,自然归到不得不改良的结论。”
  “倪先生,你看这种主张能得到大众的支持么?反对的人很不少呢。”
  “哪一种革新的运动不受人反对?”焕之连类想起春间的农场风潮,言下颇有感慨。“但是我相信文学改良终于会成为一种思潮;我仿佛感觉到举起胳臂会合到这个旗帜下的人们已经提起他们的脚步了。而且,这种思潮将冲击到别的方面去,不仅改良文学而已。”
  “这是预言,待将来看应验不应验。”
  “就如妇女,我们现在想起来,因为风俗习惯的拘束,感受的痛苦和不平不知有多少。对于妇女问题,不该也发生一种改革的思潮么?”
  “女子吃亏在求知识的机会不能与男子平等,故而不容易独立,自由。”金小姐说这一句,对于自己能进师范学校,而且年底就要毕业了,感到满足甚至于骄傲的心情。
  “这当然不错,不过没有这样简单。”焕之的话停止了,思想同瓜蔓一样爬开来,又模糊又纷繁;捉住中间的一段一节如恋爱婚姻之类的题目来谈,是眼前热切的欲望。但是那些不比文学改良论,尤其因为面对的是不仅相与谈谈的金小姐,一时竟难于发端。早就不平静的心更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了。
  阳光完全消逝了,天空现出和平的暗蓝色。植物全都苍然,笼上一层轻烟,形象就模糊起来。亭子里对坐着的两个人似乎都不想站起来;此情此景是怎样的一种况味,彼此感觉也同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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