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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做好心,千万别告诉老爷,千万别告诉老爷!”周炳不明白道:“为什么呢?他肯行方便就行方便,不肯,也只当白讲,还怕他把你吃了不成?”
江妈说,“难说,难说。怕一张扬出去,人倒没救出来,我们的工先叫老爷辞退了,那可真活不成了!”
周炳拍着胸脯,一力担承道:“不要紧,你不敢说,我给你说去。不信他能把我怎样!”
说完了,周炳就回到楼下书房里。只见桌、椅、书、纸,翻乱地上,张纪文和张纪贞两个打了又哭,哭了又打,把那“鸠鹊争巢”整出戏,大概至少已经演过三遍,也就分不清谁是斑鸠,谁是喜鹊了。恰好那天晚上,张子豪回家吃饭,还叫了周炳一块儿吃,看来满有兴致的样子。阿云和阿秀两个广东娘姨,按照太太的吩咐,把饭开到前楼张子豪的书房里,还开了一瓶斧头牌白兰地酒助兴。喝了几杯,张子豪就心胸开朗地笑着对家庭教师道:“听说你教孩子们演了一出鸠鹊争巢的戏,还倒满有意思。你演戏,是有名的。孩子们如果能学到你的一成,也就很了不起了。”周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也不算什么正经事。只是他两个不愿上正课,有点烦了,就加上那么一点辅助的游戏,也灌输一点善恶之间的观念就是了。”张子豪又喝了一杯,咂咂嘴道:“让他们向你学点艺术,我是十二万分的赞成,可是说到那善恶之间的事儿,你的观念就显得十分迂远,简直有点学究气了。”周炳平心静气地请教道:“倒想听听表姐夫的见解。”陈文英这时候插嘴道:“说是说,可不许吵闹。那会妨碍肠胃呢。”张子豪瞅了她一眼,说:“放心吧。我是说在这个问题上,千万不要忽略那著名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把那弱肉强食的道理,也该透透彻彻地给孩子们灌输下去。让他们不光知道善与恶的道理,也要知道强与弱的道理。让他们知道强的不一定都是恶的,弱的不一定都是善的”。周炳正准备驳斥那位区长,只见陈文英向他递了一个眼色,意思好象是叫他不要多谈,因此他踌躇着没开口。后来在饭后闲谈的时候,周炳索性把那个问题撂过一边,直截了当地提出江妈的儿子江炳被捕,一家人衣食无着的问题,问他能不能释放江炳。张子豪把那圆圆的脑袋斜斜地搁在那短短的脖子上,眯起那双小小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留神听着。周炳望了望他的脸孔,只见两颧高耸,连眼睛都给挡住了。有时分明瞅见他笑了,仔细一看,却又没有笑。听完之后,他没有回答这件事,却另外向周炳提了一个问题道:
“我听说你不愿意教书,却愿意去做工,有这回事么?”
周炳点头承认道:“有这回事。可是——那是另外一回事了,等以后再谈吧。”
张子豪说:“不。不是另外一回事。两件事可以一道解决。”
周炳十分疑惑了,说:“怎么一道解决法呢?”
张子豪用短小的两手拍着巴掌说:“很简单,很简单。我们先安插你到寅丰搪瓷厂做工,你就认真去当工人,这是第一步。以后,我们又通知宪兵把你抓进监牢里,自然,是抓着玩儿的,这是第二步。再往后,我们装模作样把你审问一通。然后把你和你那个朋友江炳一道放出来,让你们一道回厂里做工,这是第三步。这就妥了。”
周烦若有所悟,但还不太有把握,就再问道:“回厂以后又怎样?”
张子豪抚摩着那吃饱了的肚子说:“那你就不用担心了。大概会有些人来找你,跟你做好朋友,你只要把你所见所闻的通通告诉他们就行了。”
周炳好象明白了,说:“哦,原来是这样!”
张子豪说,“是呀,不过是这样!”
周炳低头沉思一会儿,继续说:“这不是当工贼,当暗探了么?”
“张子豪哼的一笑道:“名字没有关系。不过正式的称呼应该是谍报员。”
如果和这一次所受到的侮辱比较起来,那么,周炳一生曾经受过的侮辱只能算是轻微的冒犯了。因为这次侮辱的分量是如此沉重,以致周炳都不想发怒了。他只是涨红着脸,象朱砂一样,在考虑怎么回答。他在抑制着自己的全身——因此,他那英俊的,白中泛红、红里泛紫的大圆脸也扭歪了,他的宽阔的薄薄的嘴唇也扭歪了,呼吸也变得急促和梗塞了。陈文英坐在一旁,呆呆地望着,完全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沉默了几分钟,周炳使唤一种十分明显的伪装笑着说道:
“要我那样做,本来也没有什么,只是你要答应我一桩事。”
张子豪点头笑道:“说吧。我喜欢开诚布公,直言无隐的人。”说着,又拿过酒瓶,满满地斟上两杯白兰地,加上说:
“让我们喝一点酒,把这桩买卖干干脆脆地谈妥它。”
周炳轻轻推了一下那杯酒,说:“白兰地对我不吉利。前年在大表哥家里,他也拿出了白兰地酒。可是不久,仗就打起来了。”
张子豪十分神气地说:“喝吧,没要紧。方今山河一统,娱乐升平,连张学良都换上了青天白日旗,吃军界饭的都要失业了,哪里还有仗可打?”
周炳平心静气地开言道:“那么,你听我说吧。我一不要钱,二不要官。只要……这件事说起来也简单,就是请老蒋下台,另外组织一个工农兵民主政府,没收一切大工厂,全部土地收归国有,救济贫民,打倒帝国主义。——表姐夫你答应我这一桩事,我就答应你那一桩事。”
张子豪紧张起来了。愤怒起来了,他觉着他这一生中,还没人敢用过这种满不在乎的腔调对他说话。但想哈哈大笑几声,表示轻蔑,可是竟笑不出来。他想用几句俏皮话回敬周炳,可是竟想不出怎么说法。他的短短的胳膊发抖了,他的矮矮胖胖的身躯也整个儿发抖了。不安的空气统治了整个书房,统治了整条金鑫里,统治了整个世界。最后,经过几番挣扎,张子豪才想出了回话道:
“那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战争。——至少,你得象广州暴动一样,在南京也搞一场暴动,也许能过几天那样的瘾。不过,我看表台你恐怕一时还不见得有这样的力量。”
陈文英到这个时候,才看出势头不对,就站起来,想要扭转这个局面,大声对外面说:“咖啡好了没有?快把咖啡端来吧!”然后又拧回头对丈夫和表弟两人说:“我是虔诚的信徒。博爱一切人,爱亲人,爱朋友,爱敌人,这是我的信念。我深深地厌恶战争,我每天每夜都在祈祷和平。家庭要和平,世界也要和平。说老实话,如果说到战争,那就不管谁是谁非,都是没有意义的。就算战争能获得一个天堂,我也不需要它。中国经历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了和平,以后大家相亲相爱,抱着博爱的理想过日子就好,别的都用不着。就算阿炳教孩子们那出戏,我看也不完全符合博爱跟和平的伟大宗旨。子豪你讲的弱肉强食,也不见得符合我们的教义。——不过这些事情,茶余酒后,闲谈一下倒也罢了。怎么一扯又扯到别人的事儿上去了,一扯又扯到魔鬼的身上去了,这才真是犯不着呢!”
周炳站起来,举起小酒杯说:“我早就说过,白兰地是个不祥之物,让我把它消灭了吧!”说完,他象一个英雄人物一样昂着头,敞开衣襟,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喝完了酒,他也不等咖啡,就旁若无人地退出书房,径上三楼而去。这里丢下区长张子豪,无可奈何地望着周炳的身影,全身竟是不停地打抖。
八 沉沦
自从一千九百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九日,阴历七月十五日那天,陈文雄的少奶奶周泉给陈家生下一个男孩子之后,这件事立刻轰动了整条三家巷和三家巷影响所及的一切地方。羡慕的人说:“看人家的时辰八字多正,刚刚把脑袋探到世界上来,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呢,就端端地坐在那小买办的宝座上了!”咒骂的人就说:“我当什么希罕的东西!那是中元节养的,那是盂兰节养的,人家都忙着给娃鬼们打醮、放焰口呢,他就钻到这阳间来了,有什么好种氏!”不管怎么说,这是三家巷第三代的头一名人物,是无可怀疑的了。陈文雄经过郑重的思考,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陈国栋,倒也正正派派,是国家栋梁的意思。眼巴巴地到了六十岁才当上祖父的陈万利,碰见亲家老爷何应元的时候,纵然谦逊有余,却总还掩盖不住得意地说:“嗯,事有凑巧。这固然是周家之功,可也未始不是陈家之德呢!”何应元听了,很不服气,就回去把这句话告诉了大奶奶何胡氏,说:“你看小人得志,竟是这般嘴脸!”后来他又用嘴唇朝何守仁住的方位努了一努,加上说:“那里现成地放着咱们何家之德,却没看见有什么陈家之功。哼!”何胡氏翻着她的薄嘴唇道:“可不是么?当初我就说过的,好女不嫁二夫,可是这世界还兴咱这一套?其实他陈家也不值得敦款。家家户户都在烧衣舍饭,救济孤魂,他却跑到这世上来,只怕是个讨债的,也未可知。”何应元长叹道:“嗐,逞嘴就由他逞嘴去吧!咱们也不嫉妒他人。纵使不一定是个讨债的,也难免是个饿鬼投胎。”何胡氏又想起了另外一件大事,就乘机说出来道:“咱们老二,本来是嫡生大房,可惜出世迟了几年。现在就该给他置一头家。这一来可以笼络笼络他的心,免得他老向外闯;二来有了家室,说不定那心窍会开通起来;三来有了生养,也可以替你、我争一口气。”何应元笑道:“他才几岁了?叫我算一算……唔,才十六。年纪又小,身子又不好,谁把姑娘给他?何胡氏狡猾地眨着眼道:“那也未必,只要你耐心去访,凭着咱家这样的声望,还有个访不出姑娘来的道理?”何应元笑了一笑,没说话。何胡氏又接着说下去道:“就是一时娶不来正室,也可以给他先讨一个妾侍。男人大丈夫,三妻四妾也不算什么。”何应元说,“你爱怎么瞎搞,你就怎么瞎搞,谁管你!”说完就走出房外去了。
打那个时候起,大奶奶何胡氏对自己的侄女胡杏,就完全变了个样儿。第一是要胡杏改变对她的称呼。那天大清早,胡杏端洗脸水来,叫了一声“大奶奶”,她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亲热地骂道:“你真是个贱骨头!放着现成的姑姑不叫,偏要去学那些底下人叫奶奶!亲是亲,故是故,从今以后,再不许这样没规矩,亲而反疏的,快给我改过口来!”其实三年多来,从来就是这么叫的,胡杏也不知怎么才对,只好羞怯地叫了一声:“二姑!”第二是要胡杏改口叫何守义做“表哥”。这一下,倒着实把胡杏难住了。她只是痴痴地笑,把那黑脸蛋藏在胳膊里面,始终叫不出口。第三是要胡杏跟使妈阿贵掉换着活儿干。此后阿贵就做厨房外面的粗活儿,胡杏只在大奶奶房中伺候,不出房门。阿贵是个极其机灵的人,当下一口就答应了,并无半句怨言。第四是要胡杏天天洗脸、漱口、冲凉、换衣服。那洗脸的破瓦盆、漱口的破碗都叫大奶奶亲手扔掉了,换上了新的搪瓷脸盆和漱口缸子;破毛巾和秃牙刷也换上了新的,还在门口的洋货担子上给她买了一块香肥皂和一口袋牙粉,以后看见胡杏用盐末刷牙,何胡氏就一定不依。第五是要胡杏天天早上梳辫子。不梳好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