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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杏说,“这怎么弄法?咱们还有谷种么?”
胡柳说,“旧年留的晚造种都使光了,今年留的早造种——该明年用的,都吃光了。还有!”
正愁着,另外几家佃户的姑娘们也出来了。她们就是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跟胡执、胡带、胡养、胡怜八个年轻女子,有住得很近的,有离得很远的,只是佃种的田地,却紧紧连成一片,好像她们将来也许嫁到五十里以外,也许嫁到一百里以外,她们的命运也将紧紧连成一片一样。胡柳指着面前的一片油泥给她们看,大家相对着摇头叹气。胡杏年纪最小,忽然大声对姐姐们说:“不叹了!叹够了!
动手吧!”
于是大家就捋起衫袖,卷起裤脚,动手整理田基。泥浆飞溅在她们的衣服上、头上和脸上,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一个都变成了泥鬼。一群正当十八、二十二年华的大姑娘聚在一块儿,不会没有笑闹声音的。就算她们目前又穷、又苦、又烦闷、又悲伤,她们也闭不住嘴。有人说:“小杏子大难不死,将来只怕要当正宫娘娘呢!”又有人说:“偏咱不当皇帝。要当了,咱今天就封她正宫!”另外一个姑娘说:“你不当皇帝,也能当黄泥!全身都是的了!”第四个姑娘也说:“看咱们这鬼模样,只怕连宫娥都挑不上一个呢!”大家嘻哈大笑,看来快乐无忧。后来大家又谈论谁该当太监,有人说何福荫堂的大东家何五爷何应元合式;有人说不如何福荫堂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有人说何不周太重不好,一顶轿子,十六名伕也抬不动;有人说何应元好在轻巧,只要两名伕抬起来,满田里飞跑也不在乎。大家更加笑得痛快淋漓,觉着舒畅之至。
既然提到何不周。有个叫做何好的就说:
“说开又说了。讲起何不周,就讲何不周。你说他把咱的护堤捐拿到哪里去了?”
那个叫做胡执的接过来道:“是你何家的人提了,我才敢提。你怕不是他把咱的护堤捐吞了下去了!”
有个叫做何彩的附和道:“一定是吞了,一定是吞了。没全吞,至少也八成!”
一个叫做胡带的反对道:“八成?才不止呢!怎么说修堤,却一点儿也没修?水来一冲,就崩了!”
接着,何兴也说:“准是全吞了。真可恨哪!把咱们害得好苦!”
胡养更是恨恨地说:“我真想吃他的肉!你瞧那么好的禾苗都一推平了!”
这时候,何旺提供一个新材料道:“听说修堤银子是何五爷跟二叔公叔侄俩分了,三成归二叔公,七成归大东家!”
最后胡怜哼哼哈哈地说:“总之,他们该活,咱们该死!我听说那死鬼乡长何奀也有份儿呢!你瞧上护堤捐那会儿,他多热心!挨门挨户勒索,少一分银子也不甘休!”
胡杏听见她们谈得热闹,就在远远的地方插嘴道:“没有不吃羊的狼!谁没份儿?那些绅襟父老,连王文牍,一定都打了份数的了!咱们找个人带头,给他们算账去!”
胡柳摇着她那条逗人喜欢的大辫子,高声对同村姊妹们说:
“小杏子说的怎么样?你们敢去算账么?敢算账的跟我走!”
大家听见她这么说,都说敢,都说走。虽然并没真走,只是畅快地说一说,大家也就乐了,笑了,干起活儿也轻松了。
后来,过了许久,胡柳又叹了一口气,低声对她妹妹说:
“要真是算了账,咱们也占不了便宜!别说咱们算不清,就是算清了,你瞧下回吧!下回上什么捐、什么税,咱准得出双份儿!”
就这样,大伙儿说说、笑笑、嗟嗟、叹叹,一直干到太阳快当顶,才收工回去。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胡执、胡带、胡养、胡怜八个姑娘都陆续走了之后,胡柳、胡杏两个就坐在竹树林前面的大石头上歇凉。胡柳挑袖子上泥浆少一点的地方擦汗。一面擦,一面长叹道:
“嗐”!这世界是要变了,是要变了!再不变,咱也顶不住了!”
胡杏很懂事地说:“变的好,变的好。只怕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这会子都不管事儿!”
正说着,忽然从竹树林后面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愤怒的声音道:
“鬼地脚!鬼地脚!我算是看透了!我要走,立刻就走!
我不愿意葬在这儿!”
胡柳、胡杏两个人一跳、跳起来,跑到竹林子跟前,用手扳开竹子,朝那边望。那边一大片农场的禾田里,有四个男工在挖泥。他们是区细、马有、胡树、胡松。那在气嘟嘟嚷叫的人,正是长颈鹿区细。他一生气,那涂满了黄泥的脖子觉得更长了。一颗圆脑袋在那上面两边晃,好像怎么也放不安稳,眼看就要滚下来的样子。在他们旁边的田基路上,有另外一个少年男子,坐在一把横放着的锄头柄上,在跟区细说话。他正是农场的杂差、区细的兄弟区卓。他们这些人离胡家姊妹约莫五丈来远,不但声音听得清,连样子也看得真真的。当下看见区卓噘起生气的少年的嘴,感情强烈地对他哥哥抗声道:“你要走,你一个人走个够!我不走,我就是不走。我死也不走!”区细带着威胁的语气说:“你说什么?娘那会儿说什么话来?你好大胆!你敢!”一面说,一面在齐磕膝盖的泥泞中向他兄弟走过去。马有在半路上把他挡住了。那马后炮劝他道:“鬼地脚倒是真的鬼地脚。只怕这样的鬼地脚,连鬼都不来种呢!可你又急什么来?有事儿慢慢商量,不行么?”胡松一听不对劲儿,就急急忙忙辩护道:“谁跟你说的?地名是地名,土可是好。我听爹说,咱祖祖辈辈就是爱这块地!谁也没说过半句——总之,没什么二话!几时轮到你晓得?”胡树什么时候都不想争吵,就不停地喝住他道:“阿松!……阿松!……”谁知喝也喝不住,他还是把话讲完了。区细对胡松说的什么,显然并不在意。他仍然正面对着他兄弟说:“我是走定的了。你不走,你只管赖在这儿。这儿又没有哪个漂亮姑娘拽住你,你要赖,你就赖。我们各走各的路,各办各的事儿,这兄弟做也罢,不做也罢,干脆拉倒!”区卓也不让步,就和他对吵道:“你不要吓唬人!我还是为了你!爸爸一清二白,都叫人拉去,坐了牢。你要是抓走了,哼,只怕坐牢也不行,连打靶都有份儿呢!”区细拍着胸膛说:“打靶就打靶!打了靶,也比这浑身牛屎强!”区卓听他说得这么绝情,不觉幻想起面前这个漂亮汉子不跟自己做兄弟了;又幻想起他叫人反绑双手,押到红花冈脚下打了靶;又幻想起枪声一响,他就躺倒在荒草中间,血流满地,妈妈区杨氏跪在他身边,失声痛哭。想到伤心处,区卓自己也就呜呜地哭将起来。在竹林子那边,胡杏瞅着胡柳两手掩面,那十个指头都在轻轻颤抖。胡杏自己也咬紧牙关,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后来再往那边看,就瞧见胡树放下铁锹,趟着齐磕膝盖的黄泥浆,朝区细走去。这身材高大、头发金黄、举动缓慢的年轻人越走越近了,停下来了,开口说话了。
“细哥,你听我说,”他老练沉实地开言道,“咱不能使唤这种腔调说话!咱第一赤卫队要打天下,定乾坤,打倒军阀、买办、地主,打倒帝国主义,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不是么?咱们对天发誓,革命一天不成,共产一天不实行,咱们一天不罢休,不是么?咱们彼此都恨不得挖出心来叫人看;彼此都你疼我惜,情深义重;彼此都说父子没有这么亲,夫妇没有这么近,兄弟没有这么好;不是么?这几天熬煎日子,又值得什么!有朝一日打回省城,就是你想留在咱村里不走,只怕也办不到呢!到那时候,你们只管把这鬼地脚给我弟兄俩撂下,我弟兄俩一点也不嫌弃它!可是现目今,大家也只好委屈委屈了。哪个当皇上的,当王爷的,当公侯将相的,开头没吃过几天苦、辣、咸、酸?你们说!”
胡树这番话说得大家眼睛热热的,心窝痒痒的,都受了感动。在竹林子那边,胡柳跟胡杏互相望着,轻轻点头。她们都以为那几条好汉会以情义为重,抱头痛哭,重新和好。谁知在长颈鹿问心有愧,进退两难,想说话又不行,想不说话又不好的时候,马后炮却走上前来子。他摇头晃脑,滑滑稽稽地替区细解围道:“怎么呢,树叔!你说到情深义重,我真心甜。咱们论情,果然比桃园结义的情深;论义,果然比梁山聚义的义重。这话没什么研究!可是你怎么能够说:革命就一定离不开这鬼地脚?革命就一定得在乡下革,不能上省城去革,也不能上别处去革?革命就一定要满腿牛屎,浑身泥浆,不能在省城逛逛街,饮饮茶,看看戏?能这么说么?”区细恍然大悟道:“就这话,就这话!你不说,我也想说了。认真说起来,要革命,在省城比在乡下好!省城的无产阶级多,觉悟深,热情高,没有农民意识,枪械又好找!我回省城去,只等大令一下,就立刻捞起我那条‘六密哩八’,像大前年起义的时候那样大干一场!只怕你们从这里赶到广州,我早都把公安局拿下来了呢!”胡树、胡松、区卓正待说什么,马后炮抢着发言道:“阿细说得对。咱们来到这震南农场,原来不是想跟它做人做世,厮守一辈子的。咱们无非没处藏身,才到这儿来避避风头,谁知一混就混了这年多两年,真正是逼不得已。如今省城的行情已经松了下来,人家说咱赤卫队的总指挥周文雍周志都已经回到省城来了,咱还呆在这里干啥?只怕过不得几天,连咱的政治指导员也会溜到省城去,把这些鬼地脚忘得一干二净呢!”区细又接下去道:
“可不!你们记住给你们柳姐姐说,人家是中学生,是知识高、头脑新的人,谁要是没有中学程度,谁也别想跟他厮守一辈子!”
在竹林子那边,胡柳本人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她像着了一棍子似地,倒退了两步,脸色发青,差一点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她只对胡杏说了一句话:“你先回家吧!”就头也不回地朝小帽冈震光小学走去。胡杏没听她的话,没有回家,却紧紧跟在她后面走着。进了学校大门,两姊妹一前一后,一阵风似地朝周炳的卧室卷去。房门开着。周炳刚吃过饭回来,一转身看见她俩,就朝门口迎出来两步,诧异地望着客人。
“炳哥!”胡柳两眼发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