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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事?”
庄助又缩着身子。
“你说不清楚吗?”
“……老板大概不会相信。”
俗话说“蚊子般的声音”,此刻的五郎兵卫第—次听到了与这形容如此贴切的声音。那声音跟他那魁梧的身材极不相称,尽管令人觉得有点可怜,却也不禁想笑。
“你说说看。没事的,慢慢说就可以了。你先从说得出口的事开始说。”
庄助像个对着眼前的酒准备大喝一场的酒鬼那样,发出好几个吞咽声,还不时挑着眉毛,最后翻着眼珠子往上看着五郎兵卫,小声地说:“老板,你不会笑我吧?”
五郎兵卫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要是不希望我笑,我就不笑。我怎么可能笑让你烦恼的事。”
庄助听后,发出跟他的身材很不相称的可爱叹息,然后垂下肩膀。
“我住的地方,每晚都闹鬼。”
三
“闹鬼?”
或许五郎兵卫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来得尖锐,庄助的表情有如挨打的狗。五郎兵卫赶紧探出身子说:“别担心,我不是取笑你,也不是生气,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原来如此,你是说每天晚上都会看到鬼?”
庄助战战兢兢地点头;一副只要一点头,五郎兵卫就会大吼似的表情。
“到底怎么回事?你又没搬家,也没做会遭天谴的事吧?为什么会突然被鬼那种东西缠上?”
尽管庄助吞吞吐吐的,但还是说出了下面的事。
“自从买了那件麻布夜着,事情就发生了。”庄助说道,“盖那件夜着睡觉,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个年轻女鬼。”
五郎兵卫皱起眉头说:“什么样的女人?”
庄助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快活,“是个漂亮女子。总是对着我笑,好像很高兴见到我。”
“她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还是对你恶作剧?”
“她不会那样。只是对着我笑,让我也想对她笑而已。老板,真的只是这样。”
五郎兵卫再度端详庄助的脸。他先喝一大口凉酒,接着再喝一口,才说:“那,你为什么会瘦,还憔悴成这个样子?”
庄助突然害羞起来,“我……那个……”
“什么那个?”
“我好像爱上那女子了。”
五郎兵卫张大嘴巴,然后说:“你,爱上鬼了?”
那么是因为相思而憔悴?
庄助辩解般地行了个礼,一副努力想着该怎么说的样子,然后急急忙忙地说:“那女子,不会对我做什么坏事。她是个可怜人。”
“你怎么知道?”
“那女子告诉我的。”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叫阿吉。”庄助额头冒着大汗,“生前是一家规模很大的针线批发商的独生女。后来遇到强盗,一家人都被杀了,她也在那时死了。”
“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你面前?”
“因为,就是因为那件夜着。”
“夜着?”
庄助不想被打断似的,尽可能一口气说完。“我买的那件夜着,上面的领口布是用女人的浴衣做成的,也就是拆开浴衣再缝在领口上。虽然已经洗得发白,但是仔细看的话,还是可以看出上面有牵牛花花纹。阿吉遭到强盗杀害时身上穿的正是那件浴衣。大概有人连那浴衣也拿去卖,结果几经转手变成夜着的领口布,最后到了我手上。阿吉是这么说的。阿吉正是穿着那件浴衣出现在我梦里。”
五郎兵卫好一阵子不发一语地双手环抱在胸前,然后喝光剩下的凉酒,挺直沉重的身子说:“到你家去,让我看看那夜着。”
这里说的“夜着”,并不是一般所谓的睡衣,而是类似现在的盖被,指的是晚上睡觉时盖在身上的衣服,当时称为“夜着”。而“褥子”则是指铺在身子底下的棉被。
此外,当时的夜着形状与现代棉被的方形不同,而是和衣服类似,有领口,也有袖子,里面铺着棉絮。冬天盖的是厚料子,棉絮也比较厚,夏天盖的通常是用麻布或漂白布缝制,比较薄。现在冬天使用的“搔卷”,与当时的“夜着”类似。
从那类似衣服的形状看来,又得知上面留有女鬼的记忆,五郎兵卫也感到有点恐怖。再加上是用麻布缝制的,换个角度看,也可以看成是死人穿的寿衣。庄助的住处非常狭窄,打个喷嚏都能扬起角落的灰尘。点亮座灯,摊开那个有问题的夜着时,五郎兵卫的双手显得有点畏缩。老实说,他不大想触摸那件夜着。
“就是这件吗?”
仔细看领口布的地方,果然如庄助所说的,隐约可见牵牛花花纹。铺有棉絮的夜着,洗涤时很麻烦,为了尽量保持干净,最容易沾污的领口处通常会缝上—层领口布,而用旧浴衣缝射是很常见的事。五郎兵卫家的阿高和阿由,也常剪下旧手巾、浴衣缝在夜着的领口上。
“你不害怕?”
五郎兵卫端洋着庄助的脸如此问道,他断然地摇头。
“我一次也没怕过,也从不认为阿吉很可怕。”
接着,庄助说出了五郎兵卫心里的话。
“我爱上了阿吉。如果我如老板所说的,变得憔悴,那是因为我思念阿吉。”
所以,请不用担心——庄助声音愉快地说道。
五郎兵卫无计可施,只能笑着说:“可是,虽然爱上了,但也无可奈何吧。你怎么跟她结为夫妻?”
“我会小心使用这件夜着。”庄助认真地说,双膝端正地跪坐。“以后也是。”
“这样就行了吗?”五郎兵卫不安起来。庄助会不会有点钻牛角尖了?“真的这样就行了?你不会去找卖这件夜着的旧衣铺,打听那个叫阿吉的姑娘的坟墓……”
五郎兵卫话还来说完,便发现、慌错话了。因为庄助睁大了眼睛。
“老板,你果然比我聪明多了。”
“庄助……”
“对啊,我可以去问旧衣铺。打听从哪里买来这件夜着,然后再找出那铺子,这样一直找下去,就能更了解阿吉的事,对不对?老板。”
惹出麻烦的五郎兵卫别无他法,只能叮嘱庄助,往后无论有什么打算,都必须先跟他商量。
四
之后,庄助的相思病逐日加深。
原本是独自藏在心里的秘密,如今既然已经向五郎兵卫吐露了。干脆就整个摊开来吧。他几乎每天都喜不自胜地告诉五郎兵卫,昨晚阿吉说了什么,又笑得如何如何等等。
“老板,我每天都很幸福。”他笑着说道,“幸福得不输给阿由小姐。小姐也会过幸福的日子。我很高兴。因为我也很幸福。”
五郎兵卫不想伤庄助的心,只得勉强笑着听他说;又不想让阿高和阿由担心。也就没告诉她们,打算暂时就自己一个人慢慢观察庄助。由于庄助坚持再去马口食町旧衣铺一趟,五郎兵卫只好陪他去。
那家旧衣铺似乎也卖一堆来历不明的东西,所幸关于那件出问题的夜着,对方并没有任何印象。他或许说谎,也或许是真的。只是,对五郎兵卫来说,那都无所谓。虽然庄助垂头丧气得教人同情,而他也感到很难过,却也认为没线索反倒比较好。
但是,在这段时间里,庄助确实一点一点地愈来愈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五郎兵卫心里也有些发麻。
那家伙,或许被不好的东西附身了。—这么想,就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于是五郎兵卫对阿高说出此事,母女俩感情非常好,自然也就传到了阿由耳里,两人都很惊讶而且难过,比五郎兵卫想象的更担心庄助。
“去拜托寺院为他驱邪,怎样?”阿高说道。
这阵子,嫁妆逐渐备齐了,但是阿由比以前更忙碌。最后连洁白的新娘嫁衣也缝制好了,五郎兵卫和阿高眼角泛着泪,看着那令简朴的家整个明亮起来的白色外罩,让媒人老板夫妻俩笑说这时掉泪嫌早呢!
五郎兵卫整个心思都在阿由这里。尽管很担心庄助,但又无法马上为他做什么,于是就想再观察一阵子,再等一阵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也因此,阿由婚礼前三天早上,庄助没到稻荷屋,五郎兵卫起初并不怎么在意,只觉得庄助大概难得地睡过头了。但是,将近中午仍不见庄助时,他开始心绪不宁了。
五郎兵卫关了铺子,急忙赶到庄助住的大杂院,发现庄助不在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屋内。
那件出问题的夜着整整齐齐地叠在褥子上。五郎兵卫赶紧将它摊开,领口布已经整个拆掉了。庄助应该还有几件衣物,不知是否全部带走了,房里—件也没有。
(庄助……)
五郎兵卫问了大杂院的左邻右舍,却没有人知道庄助到底是何时离开的。倒是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最近这几个月来,他变得很憔悴,偶尔会看到他眼里噙着泪。
大杂院的人都知道,庄助笨手笨脚的,也知道庄助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更替庄助担心。
“只是啊,他虽然总是一脸的悲哀,而且消瘦得那么厉害,却常常说不久就要和阿吉姑娘结婚。明明没有人问起,是他自己主动说的,说要去迎接阿吉。”
五郎兵卫一听觉得眼前—片漆黑。
庄助到底去哪了?为什么要离开?五郎兵卫想不通,只好找阿高和阿由商量。
“大概是被鬼附身了。”阿高说道,“他说梦见鬼,一定是真的。庄先生大概去找那个阿吉姑娘了。他不是说要去迎接吗?那就错不了。”
准新娘的阿由,不知是不是因为特别容易感动,她的眼神比五郎兵卫和阿高更显得悲伤,而且似乎更感动。
“可是,要怎么找呢?阿爸和庄助先生可能不知道,但是牵牛花花纹的浴衣到处都是。我也有—件啊。光凭浴衣,他要上哪去迎接阿吉姑娘呢?”
不过,大概总会找到吧——听到阿由如此喃喃自语,五郎兵卫也只能这么想。
阿由顺利出嫁了,五郎兵卫和阿高两人怅然若失地过日子。稻荷屋的生意依旧很好,少了庄助,五郎兵卫更显忙碌。一些常客都想知道庄助的下落,但是五郎兵卫只说他回故乡了。
然而,另—方面,五郎兵卫也拜托大杂院管理人不要收回庄助的房间,至少再等—个月,以便让庄助可以随时回来。阿高也认为这样比较好。至于那件夜着,两人说好,没有庄助的允许,最好不要擅自丢弃,于是留了下来。
因此,两人不时轮流去打扫。碍于庄助不识字,也就无法留信给他,只能拜托左邻右言,要是庄助回来了,请大家叫他马上到稻荷屋一趟。
就在某—天。
由于阿高交代褥子和夜着必须拿出来晒晒,以备庄助随时回来都可以用,所以五郎兵卫在户外摊开那件夜着——那件拆下领口布、整个微微发白、隐约有股尘埃味的麻布夜着——硒在竹竿上时,不经意间望了一眼。
他当下觉得这夜着跟新娘的外罩很像,按在竹竿上,乍看之下犹如洁白的新娘嫁衣……
五郎兵卫顿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庄助……)
五郎兵卫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庄助知道阿由即将出嫁,也知道五郎兵卫和阿高都由衷地替女儿高兴,更知道阿由认为这门亲事会很幸福。可是——万—他暗中喜欢阿由的话,事情又会怎样呢?
绝对不能说出来,抵死也不能说出来。庄助很清楚,要是说了出来,五郎兵卫和阿高夫妇一定很为难。他大概比任何人都清楚,说出来也会令阿由感到困扰。
但是,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