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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紧绷的弦断了。文次开始啜泣。
之后的几个月里,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两次。每次一进入火灾现场,文次便身体僵硬,舌头打结,膝盖以下如蒟篛那般软,全身无法动弹。
“没关系,慢慢就习惯了。”连之前如此安慰的猪助,也对文次那非比寻常的惧怕开始皱起眉头。
就这样,去年岁末,猪助终于对文次说:“我也不忍心在每次发生火灾时带你出门,然后在哪一天看着你因吓得两腿发软被烧死了。而且,我也不能让其他人为了救你而遭到危险。文次,你还是个孩子。不用勉强,离开我们一阵子,好好想过之后,再决定也不迟。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工作的话,我可以帮你找。”
文次没有立即答应猪助的建议。怎么可能答应?他哭丧着脸恳求猪助,再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文次静待下一次的警钟声。
但是,这下一次也一样,不仅如此,而且还更糟。文次想勉强撑住,反而酿成灾祸,他的手臂烧伤了,幸好伙伴救了他,但是那伙伴也因此受伤。
回到组里,未等文次开口,猎助便静静地摇着头。
就这样,文次才过着目前的这种生活。
据说葫芦屋的角藏与猪助是旧识。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听说两人是那种可以不客气地彼此拜托事情的交情。再说,葫芦屋早就在找跑腿的小伙子了。
“你先到角藏那儿做事,然后仔细考虑一阵子。万一,小饭馆比较适合你,那也不错。”
猪助虽然体贴地这么说,其实心里是在摇头吧、在偷笑吧,自己竟然听信一个孩子的话,真是个傻瓜。文次这么想着,不禁羞得涨红了脸。
文次自元旦起便住进葫芦屋,现在已是秋天了。但是文次却无法思考,也不理解。他不知道待在这里是不是适合自己,也不知道再度置身火场时,会不会又全身发抖。
不,他连自己能不能戍为像救火员那般勇敢的人也没把握。
所以才会做梦,文次心想。做那个小时候害怕阿爸的梦,那个一直存在文次心里的胆小鬼的梦。
残留在文次心里的美梦碎片,以及无法自脑海里消失的噩梦片断,让呆立在泥地的他,很想让葫芦屋附近的竖川带走这一切。
三
“昨晚,你做噩梦了?”
文次天一亮便起来淘米,此时背后传来角藏的声音。
文次有点为之语塞。他想,角藏是不是察觉了他半夜偷偷爬起来的事。
“对不起。”
结果,角藏低声说:“不止昨晚。你时常这样。自从你到我这儿做事以来,已经很多次了。”
文次吓得冒出冷汗,没想到他竟然都知道。
“早上很忙,没法多说什么,我只告诉你一件事。”角藏继续说道。文次偷偷瞄着他,只见角藏的脸因刚睡醒而有点浮肿。他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冷漠得似乎在自言自语。
“像你这种情况一点也不稀奇。也有当不成救火员的,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别在意。”
文次双手依旧浸在淘米水里,全身僵硬。
猎助介绍文次到葫芦屋时曾说,他告诉角藏,文次只是个正在找工作的小伙子而已。猪助说其他的事没告诉角藏。
难道那是胡说?角藏一开始就知道一切了?
接着,角藏看着歪着粗短脖子的文次,补了一句:“你千万不能怪猪肋。那小子为了能让你自力更生,背地里也很担心你,才找我商量。”
文次感到喉咙干涩,他说:“那,难道这儿根本没有在找帮手?是头儿拜托老板,老板才雇用我?”
角藏默不作声。答案不言而喻。
接着,角藏别过脸说:“这事,要不是见你那么烦恼,我打算藏在心里,一直藏着,一直……”
“对不起。”文次垂着头喃喃自语地说,“我是个不可救药的胆小鬼。我无话可说。”
突然,文次眼泪涌了上来,连擦掉眼泪的志气都没有了。
“我也不想这样。只要能改掉胆小的毛病,做什么我都愿意。任何粗暴的事或坏事我都愿意。”
“这话不能随便说。”
角藏如此规劝,接着声音转为严峻地说:“不要钻牛角尖,懂吗?”
谈话就此结束。文次在口中小声地说“是”,接着开始当天的工作。
白天的工作一如往常,自那次之后,也没再跟角藏淡起这件事,但几乎每天晚上,文次都会做梦。这事角藏也都知道,非常挂心。在白天可以忘掉的内疚与羞耻,一到了夜晚就会在梦里出现。
每次做梦,文次总是慌得像小时候尿床那般,全身冒冷汗,有时甚至会颤抖着惊醒过来。每做一次噩梦,文次就被这么折磨一次,不管几次都一样。而且,每次想到浅睡的角藏就在二楼的被褥里,不知以怎样的心情听着自己半夜的动静时,整个脑袋便充满了嘲笑声——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某天晚上,大概不会再有客人上门时,角藏突然说“今晚早点打烊吧”。
“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要告诉你。”
文次缩着身子,心想,终于来了。角藏是不是认为再也无法让这么麻烦的家伙待下去,打算将自己赶走?
收进布帘,熄了火之后,角藏催促文次爬上狭窄的楼梯。文次这才发现自己是第一次跨进这栋座灯式建筑住家的二楼榻榻米房。
角藏踩上干爽的榻榻米走到里面点燃瓦灯(注三)。房里一隅,整齐地叠放着褥子与夜着。文次闻到冒着黑烟燃烧的瓦灯油味,又闻到些微的尘埃味。
角藏无视端正跪坐的文次,自顾自地打开榻榻米房西边角落的三尺宽印壁柜,整个上半身钻了进去,只见他蠕动着身体,不一会儿,便从壁柜里倒退着出来,右手拿了什么东西。文次在昏暗中凝视这一切。
“你看看这个。”
角藏边说边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文次。
是猫头巾。
看起来相当陈旧,表皮的折痕已经发白,整顶猫头巾都磨得软软的,而且蒙住脸和遮盖后颈部分的边缘都烧焦了。是个用烂了的陈年旧货。
“这是……”
文次不禁喃喃自语,角藏点头说道:“是我的,当我还是个救火员时所使用的。虽然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皮制头巾上缝有蒙面的猫头巾是町救火队的规定装束之一,这文次当然也知道。
“……老板以前也是救火员?”
角藏徐徐摊开握在手中的头巾,有点自暴自弃地说“嗯”。
“老板当了多久的救火员?”
“大概两三年吧。”角藏微微一笑,“我当时是个胆小鬼。”
文次默默地望着角藏。角藏看着头巾,褪去半边的衣服,对着文次背转过身。
文次瞪大眼睛。角藏那瘦削的背部,有不少丑陋的烧烫伤疤,左边肩胛骨上方有个楔形的疤,像是伤口很深的刀疤。
“我当时是个胆小鬼。”角藏将衣服拉回肩头,抬起头看着文次的眼睛,接着说,“所以才逃出救火队。”
文次咽了一下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好不容易才说:“老板是因为深入火场才会有这么严重的烧伤,怎么可能是胆小鬼。”
角藏又垂下眼帘,接着用像诵经殷的语调缓缓地说:“我不便说出待过哪一组的救火队。接着听,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说。”
“由于憧憬当救火员,我加入救火队那时,跟你一样是十六岁。——”角藏继续说道,“我的身世跟你差不多,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孤家寡人,没有人关心我。我只是很想很想当救火员,就跟你一样。
“然后,接下来的事也一样。
“加入救火队一进入火灾现场,我就非常害怕。大概比你更惨,连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吓得几乎要尿湿裤子?为什么想逃开……想到这件事,我真想去撞墙。
“等过一阵子应该就会习惯,再过一阵子,如此自欺地过了半年,可是我仍然无法习惯。
“我既不甘心又很气自己。我甚至想,要是钱能买到胆量,就算抢劫、杀人,我都愿意去筹这笔钱。我明白大伙儿看我的眼神愈来愈冷淡。没有人肯再开我玩笑,也没有入会再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不行,快离开吧,再见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这种表情。”
角藏紧握着瘦骨嶙峋的拳头搁在膝上,他说:“可是,我不想放弃。”
从角藏的眼角和嘴边不难看出,那深深的皱纹里有着几十年前的不甘,而且丝毫没有稍减。
“刚好在那个时候,我偶然认识了一个按摩的人,是个在组里进出的老头子,当时他已将近七十岁。”
那个按摩的因为是做生意,总是很亲切,但平常不会向角藏这种跑腿的人搭话,可是那时他竟主动接近角藏。他一副诚恳的模样,说是有件事想偷偷告诉角藏。
“他一开头就这么说。
“——我听头儿说,你将被赶出这个组。因为再这样下去,别人会因你出人命。
“我那时真想揍那家伙。按摩的大概也知道我的心情,得意地笑着,劝我不要生气。
“——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接着,这个按摩的自怀里摸索出一顶猫头巾。”
“正是这个。”角藏说道,再度握紧头巾,“这头巾,叫不倒翁猫。”
“不倒翁猫?”
角藏将膝盖往前挪了一步,在瓦灯昏暗的亮光下,将猫头巾递到文次眼前。
“你仔细看看,头部画着猫吧,虽然已模糊不清了。”
文次眯着眼,凑近仔细看,果然上面画着一只几乎只剩线条、全身竖着毛、弓背闭眼端坐的猫。由千双脚缩在身体底下蜷曲成一团,看上去的确很像不倒翁。
“——这是吉祥物。”
“按摩的这么说。他说,这不倒翁猫可以在火场里守护我,只要戴这头巾到火场就不会害怕。又说,他可以以他的性命担保。”
文次仰望角藏瘦削的下巴。角藏面露微笑地说:“我起初不相信,认为他故意耍我,我很生气。但是,按摩的仍不死心,一再重复同样的话,他耐心地说,他是想帮我。又说,当然不是要卖给我,而是免费的。叫我就当是被骗好了,戴一次到火场看看。”
当时角藏虽然很厌恶胆小的自己,但一想到很可能被赶出去,便焦躁得坐立不安,最后他收下了头巾。
“要是你出会收下吧。人都有陷入绝境而不择手段的时候。”
文次默默地点头。
“那天,仿佛事先安排好的一样,头儿找我过去。一看到他的脸,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总之,我恳求头儿再给我一次机会,拜托他再让我试一次看看。这才总算没被辞掉。尽管头儿的表情很是苦恼。”
“结果呢……”文次很想早点知道结果是不是真的不害怕了。“结果怎样?”
角藏爽快地回答:“按摩的说得没错。自从戴了不倒翁猫头巾,我难以置信地变得非常勇敢,不再害怕火场了。”
文次不禁望着角藏手中的那顶陈旧的头巾。
“很不可思议吧?可是,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
“因为可以看到。”角藏回答。
“可以看到?”
“是的。一旦戴上这个头巾前往现场,警钟声还在远处响着,连烟味都还没闻到时,脑子里就会浮现当天火灾现场的情况,像梦幻似的。火舌怎么蹿出,怎么延烧,哪一组的救火队队旗怎么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