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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败叶-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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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在家里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总觉得这不是真的。说话的人似乎是几个虚幻的妇女,她们在一户死了个虚幻的孩子的人家里唱歌、拍巴掌。
  另外有几个妇女在旁边抽烟。她们板着脸,老在提防着什么,兀鹫一样的脖子朝我们伸着。我们背后还有一个女人,坐在通风的门洞里,用一条黑色的大围巾连脑袋一齐包了起来,等着咖啡煮沸。蓦地,一个男人的声音加入了我们的合唱。一开头,这声音有些慌乱,跟我们合不上拍,后来,声音变得铿锵有力,在空中来回激荡,好像在教堂里唱诗一般。赫诺维娃·加西亚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的肋骨。我抬起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他年轻、整洁,领子浆得硬挺挺的,外套上四个纽扣扣得整整齐齐。他正在注视着我。
  听人说他十二月回来,我想那间关得严严实实的小屋子最适合他住了。可是我不敢去想,只是自言自语地说:“马丁,马丁,马丁。”这个名字,我反复琢磨,多次咀嚼,把它拆成一个一个的字母。对我来说,这个名字已经完全失去了它的本来含义。
  从灵堂出来的时候,他在我眼前晃动着一只空碗,说:“从咖啡里我看出了您的运气。”在姑娘们的前簇后拥下,我朝门口走去。这时候又听见他低沉、轻柔却极具说服力的声音:“请数七颗星星,准能梦见我。”走过大门时,我看到帕洛盖马多的孩子躺在一口小棺材里,脸上涂了一层米磨的粉,嘴上有一朵玫瑰花,眼睛用细小的木棒撑开。他死在二月,气味还不算太大,房间里的热空气中弥漫着茉莉花和紫罗兰的芳香。在笼罩着死者的肃穆的气氛中,又响起那个萦回在我耳际的声音:“记住!请数七颗星星。”
  七月,他来到我们家。他喜欢斜倚在栏杆的花盆上。他说:“想想看,我从来没有看过您的眼睛。这是对恋爱胆怯的男人的秘密。”是啊,我的确不记得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到十二月我就要和马丁结成终身伴侣了。可现在都七月了,我还说不出他的眸子是什么颜色。记得六个月以前,一个二月的中午,万籁倶寂,只有两条蜈蚣,一公一母,在盥洗室的地板上缠绕在一起。每逢礼拜二就到这儿来的讨饭女人要走了一枝蜜蜂花。马丁穿着扣好纽扣的外套,衣冠楚楚,满面春风地说:“我能叫您每时每刻都想念我。我把您的相片贴在了门后头,在眼睛上别上了别针。”听了这话,赫诺维娃·加西亚笑得要死,她说:“这套玩意儿都是跟那些瓜希拉人学来的。”
  似乎是三月底,他经常在我们家出出进进的,和爸爸在办公室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他跟爸爸讲那件事有多么多么重要,究竟是什么事我一直也没弄清楚。现在,我结婚已经十一年了。从他出门那天——他从火车的车窗里对我说“再见”,要我在他回来之前好好照看孩子——算起,也过去九年了。这九年里,他杳无音信。爸爸帮助过马丁安排这次一去不返的旅行,可是他也绝口不提他回来的事。在婚后的三年当中,我一直觉得他不如我头两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样具体,那样实在。先是给帕洛盖马多的孩子守灵的时候,之后是三月里的一个礼拜天,我和赫诺维娃·加西亚从教堂回来,他独自一人伫立在旅店门口,两手插在四个纽扣的外套的侧兜里。他说:“现在您得想我一辈子了,相片上的别针掉下来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紧张,听起来似乎确有其事。可即使真有这种事,也教人感到难以置信。赫诺维娃固执地说:“这都是瓜希拉人的破烂玩意儿。”三个月后,她就要和一个木偶剧团的导演私奔了,可当时的她板着面孔,显得一本正经的。马丁说:“一想到马孔多有人怀念我,我就放心了。”赫诺维娃·加西亚瞟着他,气得脸色都变了。她说:
  “混账东西!这件四个纽扣的外套非得烂在他身上不可。”
  '1'蕾梅黛丝昵称梅梅。
  7
  在小镇居民的眼里,他是个怪人。也许他自己并不希望这样。看得出来,他一个劲儿地想要表现出通达人情、和蔼可亲的样子,可大家还是挺讨厌他的。他虽然生活在马孔多人当中,可对过去的回忆使得他和他们之间横着一道鸿沟。他试图做出改变,却无济于事。人们用好奇的眼光看他,把他当成长期潜藏在黑暗角落里的阴森可怖的野兽,重露面时难免令人觉得举动失常,形迹可疑。
  每天傍晚,从理发馆回来,他就往小屋里一躲,这一阵子,连晚饭也不吃了。一开头家里人以为他是累了,回来以后直接上床,一觉睡到大天亮。没过多久,我觉察出夜里有些不寻常的事。每到夜静更深,就能听到他像疯子一样在屋子里翻来覆去地瞎折腾,仿佛在跟他过去的幽灵打交道。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斗,过去的他在奋力保卫自己的性格:孤僻、坚毅不屈、说一不二;而现在的他一心一意地要摆脱过去的他。我听到他在屋里踱来踱去,直到黎明,一直闹到自己疲惫不堪,他无形的敌人也精疲力竭才罢休。
  后来,他把裹腿丢在一边不用了,开始天天洗澡,还往衣服上洒香水。他的变化究竟有多大,只有我才看得出来。过了几个月,他的变化更大了。我对他已经不单单是谅解和容忍,而且还觉得他很可怜。我可怜他倒不是因为他故意摆出一副焕然一新的面貌在大街上晃来晃去,而是因为别的。每天晚上他躲在屋里,从靴子上往下抠泥巴,在脸盆里把抹布弄湿,往那双穿过多年、破烂不堪的鞋子上擦鞋油。他把鞋刷子和盛鞋油的盒子藏在席子底下,不让别人瞧见,仿佛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大多数男人到了他这个岁数,都变得沉着稳重、规规矩矩了。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他怪可怜的。实际上,他正经历着迟到的单调的青春期。他像小伙子一样,讲究起穿戴来了,每天夜里用手当熨斗,硬是把衣服压出线条来。然而,他到底不年轻了,找不到一个知心朋友,可以谈谈自己的憧憬或幻灭。
  镇上人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不久,便有人说他爱上了理发匠的女儿。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究竟有没有根据。不过这种流言使我明白了,这些年他之所以那样不讲卫生、吊儿郞当的,原来是因为独身生活和生理性烦躁在深深地折磨着他。
  每天下午,人们都看见他到理发馆去,穿得越来越讲究,假领衬衫,袖口上是金晃晃的袖扣,干干净净的裤子,熨得平展展的,只是腰带还系在裤襻外面。他好像一个精心打扮的新郎,走起路来带着一股廉价肥皂的香气,或像一个在恋爱场中屡遭失败的恋人,虽然已经过了那个年纪,还得像初恋那样手捧鲜花登门求亲。
  就这样,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九〇九年年初。镇上的风言风语看来都是无稽之谈。人们确实看见他每天下午坐在理发馆,和各处来的人闲聊,可是谁也不敢说他曾经见着过理发匠的女儿。我觉得这些流言蜚语真是恶毒透了。大家都知道,一年前理发匠的女儿中了邪祟,一直没好,这一生恐怕很难嫁出去了。听说是有个妖精——一个无形的男人——缠着她。那个妖精大把大把地往她的饭碗里撒黄土,搅浑水缸里的水,把理发馆的镜子弄得照不见人,还动手打她,打得她鼻青脸肿的。“小狗”白费了不少力气,用圣带抽她给她驱邪,用圣水圣物给她治病,还给她念咒。实在没法儿了,理发匠的老婆把中了邪的姑娘关在屋里,往地上撒上一把一把的米,让她和那个冥冥中的求婚者共度了一个冷寂、阴森的蜜月。过后,马孔多人居然说理发匠的姑娘怀孕了。
  没过一年,再也没人盼着她能生个一男半女的了。人们的好奇心就开始转移,说什么大夫爱上了她。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个中邪的姑娘一直关在屋子里,等不到求亲的人上门,早已化为灰烬了。
  因此,我心里明白,这个说法不是什么有根据的推测,而是一种狠毒的、恶意编造的流言。直到一九〇九年年底,大夫还是每天都到理发馆去,人们也还是风言风语地说什么他们要结婚。可是谁也不敢肯定大夫在场的时候姑娘曾经出来过,也不敢说他们之间什么时候谈过一言半语的。
  十三年前的九月和今年的九月一样,也是这么炎热,这么死气沉沉。继母动手给我缝制嫁衣。每天下午,爸爸睡午觉的时候,我们都坐在走廊上缝衣服,旁边摆着几盆鲜花,燃着一小炉迷迭香。在我一生当中,九月总是这个样子,十三年前如此,再往前还是如此。我的婚礼只打算邀请近亲参加(这是我父亲安排的)。我们慢条斯理地缝衣服,那股细致劲儿就跟没有急事、做针线活消磨时间的人一样。我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叙家常。我还在琢磨临街的小屋,想壮壮胆子求继母,最好把马丁安顿在那里。那天下午,我和她谈了这件事。
  继母正在缝一条泡泡纱的长飘带。在阳光灿烂、蝉声嘹亮的九月,在耀眼的光芒照射下,她仿佛从肩头起都沉浸在那个九月的云雾之中。继母说:“不行。”说完,她又接着做活儿。八年的痛苦回忆掠过了她的额头。“上帝不允许任何人再进入那间屋子。”
  马丁是七月份回来的,但是他没住在家里。他喜欢靠在栏杆上的花盆旁边,眼睛避开我的目光。他老爱说:“我要留在马孔多,度过一生。”每天下午,我们都陪继母去树林散步。吃饭的时候回来,镇上还没有亮灯。这时候,他常对我说:“即使不是为了你,我无论如何也要在马孔多住一辈子。”从他讲话的神情来看,倒也像是句肺腑之言。
  那时候,大夫离开我们家已经四年了。在动手给我缝制嫁衣的那天下午,也就是我对继母说把小屋让给马丁的那个闷人的下午,继母第一次和我谈起了大夫的古怪脾气。
  “五年前,”她说,“他还在这儿住着,像个牲口似的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光是牲口,还是个吃草的牲口,会倒嚼,跟牛一样。当时人们传说他要和理发匠的女儿结婚。哎哟,那个姑娘可真够刁的,她说她和妖精过了个乌七八糟的蜜月,然后就怀孕了,居然哄得全镇人都相信了这套鬼话。不过,要是大夫真和她结了婚,兴许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可是,大夫忽然不再到理发馆去了,而且十分决绝。其实呢,这又是个新花招,目的还是要一步步地实现他的鬼主意。只有你爸爸无论如何要把这么个品行不端的人留在家里。他住在这儿,像牲口一样,闹得全镇鸡犬不宁,惹得大家都骂咱们,说咱们专和良好的风尚作对。后来,他把梅梅给弄走了,算是达到了目的。都到了那份儿上了,你爸爸还硬是不认错。”
  “这些事我从来没听说过。”我说。唧唧的蝉鸣声使院子里吵得像个锯木厂。继母一边说话,一边做活儿,眼睛盯在绷子上,按照花样绣出复杂的图案。她又说:“那天晚上,我们在桌子周围坐下来(大家都在,就缺他一个人。有一天下午,他最后一次从理发馆回来,打那以后,他就不吃晚饭了),梅梅过来给我们端菜,脸色很不好。我就问她,‘你怎么了,梅梅?’‘没事,太太。您为什么这么问?’看得出来,她不大舒服,在灯底下显得迟迟疑疑的,有点病恹恹的样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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