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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nny的脑袋好一段时间陷于空白。直到眼泪差不多流干,他才慢慢组织起来,三十分钟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切都因为两个星期前。
201X年7月22日晚,香港“大关机”。电力和食水突然断绝;所有城市机能瘫痪;政府不知失踪到哪儿去了;市面开始出现抢掠……恐慌,逐渐扩散。
在第一个星期,还看不见恢复迹象,Kenny跟很多中环精英一样,除了咒骂政府无能,就是抱怨无法工作造成损失,脑海里压根儿没有更大的危机感。
“这里是香港,不可能就这么给遗弃的!”
对于Kenny来说,这个“不可能”更深印在脑海。当你是个一年佣金赚八位数字的投资银行家时,自我感觉是多么的强大,多么的无坚不摧。在你的世界里,绝对不会发生超越常识的事情。
可是再过几天,当Kenny发觉再多的钱都买不到食物和水,竟然要住在过亿的西九豪宅里饿肚子时,原有的坚强信念开始出现裂痕。
——说不定,真的有远超我们想象的严重事情发生了……
自小成绩优秀的Kenny,对一切没有实用价值的书嗤之以鼻,科幻小说或电影从来不看,“大关机”并没有让他联想起什么丧尸、外星人或者核战危机。他只知道香港现在出了很大的问题。
不行了,要走,要逃出香港。这是Kenny得出最自然的结论。反正已经不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三十几年前,当他还是小学生时,就因为香港前途问题,跟家人加入了移民大军。说好听是“移民”,实际跟逃亡没有很大分别。
Kenny还未有家室,反倒住在同一座大厦楼下的弟弟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儿子。Kenny下去找弟弟,发现他们早已收拾了行李。原来大家想法相同。
“机场和码头一定都没有运作。直接自己驾车回内地吧!”弟弟建议说。
四人坐着Kenny的中港车牌“平治”出发。一边驾驶时Kenny已经在想,应该找哪几个内地朋友帮忙。香港的通讯全断掉,现在根本联络不到,只好等过了关再说……
车子在半途时,渐渐下起大雨来。没有路灯,晚上的公路能见度很低。距离关口应该已经不远,可是Kenny还没有见到灯光。
——难道这大停电,连边界另一头都波及了吗?
侄儿一直把脸贴在窗前向外看,这时突然说:“爸爸,出面有很多没有人的车子……”
“大人已经很烦了,别胡说!”弟妇斥责他。
此时在前头的黑暗远方,Kenny隐约看见爆闪的光点。车窗接连受到穿透性的重击。
Kenny还未知道怎么回事,邻座弟弟喷洒的鲜血已经溅到他脸上。
他本能地扭转方向盘。轮胎因湿滑失控,铲上路旁草丛,横向翻转。猛烈的扫射仍没有放过“平治”,持续了约十秒,直到车子毫无动静为止。
Kenny隔了几秒,才确定自己奇迹生存。弟弟夫妇和侄儿都已经被射成不似人形。他强忍着精神的巨大冲击,从冒烟的车子缓缓爬出去,一直在暗黑的草丛爬行,拼命远离死亡和危险……
Kenny此刻休息过了,蹒跚站起来。一种极强烈的窒息感觉淹没心头。不止是因为惨失至亲,还因为知道了一个骇人的事实:香港不只内部停顿,边界也都被封锁了!而且是用上这等手段!是完完全全的“shutdown”!
“不!一定还有方法的……一定要走……要活下去……”Kenny呜咽哭着,翻找身上口袋剩下些什么。钱包还在,里面三张黑信用卡和大叠钞票,平日是护身符,这种时候却成了彻底的废物。浸湿烂掉的雪茄和火柴。还有……
Kenny摸到口袋一件东西,眼睛一亮。他吃力地走到公路旁,坐着等待。
过了大概一小时,雨都停下来后,公路尽头出现汽车灯光。
Kenny冲出去,用身体去拦那正前往边界的七人车。
“不要去!一接近就开枪杀人!边界已经封锁了!我有——”Kenny的身体被七人车撞飞。车子没有慢下来半点,仍向关卡的方向驶去。
奄奄一息的Kenny躺在路旁,手里仍然紧握着那东西不放,是一条游艇的钥匙。
Kenny全身都好像散掉了。那一刻他却感觉不到痛苦,而是幻想身在阳光下的海中央,驾着游艇自由自在地离去——虽然,那游艇其实不是他的,只是一个大客借给他使用。
在他断气之前的一刻,Kenny第二次听到远方那连串的机枪扫射声。
两天之后,Kenny那个大客试图全家乘游艇逃出港境,结果在即将进入公海范围之前,连人带船被炸成碎片,沉入深沉的海底。
香港,已经成了无法逃脱的囚笼。
Week 3:新社会
根据社会学家韦伯的定义,一个国家/政权,无非就是“暴力的垄断者”。
龙哥没读完中三,什么叫“社会学”都不知道,但他很明白这道理。二十几年的江湖经验,教会他一切。
201X年8月10日的下午。龙哥坐在石梨贝水塘岸边乘凉。他脱掉了花衬衣,露出胸口一双颜色变淡的飞鹰纹身,嘴角叼着薄荷烟,手里握着牛肉刀,看着反射阳光的水面陷入深思。
他四十四岁,年轻时很自豪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弛,肚腩因为每星期太多火锅与啤酒而鼓起,染棕的头发则日渐呈现V字额。他还以为自己以后都不用再拿刀干活。想到这里不禁苦笑。
自从三星期前“大关机”开始,全香港停电、停水、通信交通断绝、政府失踪、边界封锁……市面的打砸抢掠还没有出现之前,龙哥已经很敏锐意识到:
——这种混乱,不就是蛊惑仔的世界吗?
在他的职业里,没有比“叠马”更重要的事。“大关机”发生时,他幸好就在旗下小巴站头,为了节省手机费,那儿的手下一向用无线电对讲机工作;手机网络失灵后,他仍能用对讲机联络到十几人,并命令他们尽量把旺角区内的自己人都找回来。
“愈多人愈好!还有,一定要拿架生!”
于是当其他江湖大佬都无法应付这突来异变时,旺角鼎鼎有名的“双鹰龙”,已经聚集了门下过百人,而且全部有武器!
龙哥抛掉已抽完的烟头,从石头上站起来伸个懒腰。
毒辣的阳光底下,他的手下毫无怨言地工作。他们用人手一桶接一桶地打水,倒进大铁桶里,再用手推车运到停在马路的货车上。
要管理这班“细佬”可不是易事。龙哥在江湖打滚已久,看通透人性,知道在这极端情形下,不能妄想靠帮会的传统维系手下——当人人都可能饿死时,还指望他们承认你这个“大佬”?
力量,才是最直接的讯息。龙哥第一次领着手下去抢超级市场时,故意先出手,拿个不相识的可怜虫“祭旗”,一刀砍倒。
——龙哥上一次亲自拿刀“劈友”已经是八年前的事。可是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他要手下们看得见他的“狠”。
这一刀非常奏效,百几人就此贴贴服服——他们深信跟着龙哥,就能够在这不明的局面里,提高自己的生存机率……
社会情况变了,但是“行蛊惑”的公式是不变的。无论何时都要看准人们最需要什么东西,然后想办法控制到手里。
最初有些手下还笨笨地去“百老汇”抢最新出的iPhone 6,或者去“米兰站”抢LV手袋,给龙哥狠狠责骂。
“还拿这些垃圾?要吃和喝的呀!还有汽油和急救药品!”
更迫切的需要是水。龙哥第二步就来这个最接近九龙市区的水塘,将水运到市区内,苛刻地换取人们手上大量的粮食和必需品。
水塘范围太大,要完全控制当然不可能,他下令一见到偷偷来水塘取水的人就要砍!虽然很残忍,但没有选择——不增加别人来取水的风险,他运回去的水也就没那个矜贵。百几个兄弟再加上家人,几百口人随时会挨饿,可不是仁慈的时候。
龙哥把刀插进腰带间,在塘边的缓跑径里踱步。他苦笑想:以我的商业头脑和直觉,要不是家境穷,可能读个什么管理或者经济硕士,然后在中环当个经理,或者自己当老板,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是今天看,走上蛊惑仔之路,反而又是一种幸运。真讽刺!
他看见山边有几条猴子的尸体。自从没有人来喂饲后,马骝山一带已经常见这光景。不是饿死就是争食打死吧。
——现在我们跟猴子也差不了多少……
手下已经差不多完成工作。龙哥随着最后一辆手推车,走回马路,看着他们把铁桶搬上货车。
“小心呀!缚好铁桶,不要行到半路跌下来!”
这时却有车声在马路远方接近。
负责运输和护送的近二十人,纷纷从三辆车子里拿出牛肉刀和铁水喉来戒备。他们这些星期以来都已累积砍人的经验,个个非常冷静。
可是当看见来的是什么车子时,包括龙哥在内都无法不脸色大变。
是警车。
龙哥还未搞清楚事情之前,那辆冲锋车就停在前面十来尺外。车门打开来。
两柄散弹枪和三柄左轮的枪口,对准龙哥等人。
“不用我多说吧?”警车的助手席有个男人下来,冷笑说。“车子、车上的东西、武器,全部留下。你们自己走回去。”
这男人一身便服,但却戴着警帽。当然,帽子不是重点,腰间和手上的枪才是。
龙哥不发一言就抛下刀。他知道没有反抗的余地。是完全不同层次的力量。
——没有掉命已经算好运。对方也许只是想省下子弹吧?
众手下垂头丧气不敢哼一声,展开痛苦的徒步之旅。
当龙哥经过警车时,刚才那男人又向他招招手。
“你这个做大佬的,应该比较明白事理……”男人拍拍枪袋冷笑:“不管社会怎变,有些事情仍是不变的:蛊惑仔,还是要怕警察。”
Week 4:侦查(上)
无人知道这消息是何时、什么人开始传出来的,到现在已经有许多不同版本,但是说法大概一致:“大关机”那一天,有架飞机坠落在香港市区。一切反常与封锁都是从这开始的。
关于坠机的地点人言人殊。有人说中环,也有人说是尖沙咀海旁;亦有说法是铜锣湾闹市中央或维园……总之还没有人证实在哪儿发生,或者是真还是假——这种时势,多数人都在忙着生存,哪有这闲工夫?
不过,还是有这种闲人的。例如阿杰。
阿杰听到这个传闻时,已经是“大关机”后第四个星期。他决心要去看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阿杰这样的宅男,竟然过了这么久还未饿死,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大关机”最初几天他只是躲在家里睡,到后来肚子饿了才开始出街找吃,每次都给他幸运捡到人家争抢留下的残余。阿杰本来就是个对食物毫无要求的人,平日什么垃圾随便就是一顿,现在每天干啃过期面包皮或者饼干碎也不觉得特别难受。倒是非常怀念冰冻可乐。
很奇怪,发生这样的灾难,阿杰到现在还没有怕死的感觉。也许是平日已对现实世界有点儿麻木吧。
“要是香港真的就此玩完,我就跟大家一起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杰真心这样想。二十几年失败的读书、工作和社交生活,阿杰很清楚自己有多普通。虽说好像《新世纪福音战士》动画里的主角碇真嗣也是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