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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娇媚的女人,在他的面前如同雪人烤火一般地融化了,最后变成一滩黄绿的脓水,在平展的金砖地面上漫延开来。其中有一股如同白璇子的阴魂不散,向着行晔的方向爬流过来,沾到了他的靴头上。
行晔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乍立起来,惊恐地后退几步,简直不敢相信天下间竟有如此可怕的毒药,能将一个人活活地融掉。
骇然之间,他看到了那黄绿脓水之中,有一层细密的线状虫子在蠕爬。等他鼓起勇气凑上前,想看个明白的时候,那些线状的小虫子都不动了。再看时,那些小虫子也融掉了。
是盅术!
行晔纵然没有见识过这种妖异的邪术,但是曾经听人说起过。这种妖邪的害人之术,盛行于南疆苗地,想必白璇子是懂一些的。
只是眼前发生的事,一定不会是白璇子所为。这个女人求生欲望甚重,她若要施盅术,也是害别人,怎么会将自己弄到这步田地?
行晔拎着他的宝剑,呆呆地站在摘星宫的正殿之中,盯着地上浓稠的黄水。曾经是多么美的一个女人,柔若无骨,媚若娇荷,转瞬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当茂春跑进来的时候,行晔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殿下!可找到你了!贵妃娘娘以及韦将军等诸位大人,都在御书房等着太子商议先帝举丧之事,以及太子登基大典的事呢……”
茂春火急火燎地禀报,行晔却丝毫不为所动。茂春这才觉察出异样来,小心地问了一句:“殿下,婉妃娘娘现在何处?”
行晔用剑尖指了指地上的黄色液体,茂春顺势看过去,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婉妃娘娘……刚刚化掉……”
行晔的声音出奇的冷静,茂春却见了鬼一般,向后跳出一丈开外,脸都白了。
“宫中可有懂得盅术之人?”行晔问茂春。
“这个……奴才不知,按理应该不会有的吧,这等邪门歪道之事,皇上怎么可能允许在宫中施行?”茂春镇定了一下,开始认真考虑眼前的状况,“莫不是……”
行晔转身,大踏步地往摘星宫外走去:“将摘星宫封锁,所有宫人一律不得出宫门,违令者斩!去太医院请懂得毒盅之术的大夫,到我父皇灵前候命!”
茂春领会,赶紧按吩咐行事。
当太医们来到太极宫光熙帝的灵框前时,就见行晔负手仰头而立,似乎思索着什么重要的事情,难以决断的样子。
“太子殿下!”医正兢兢战战地唤了行晔一声。先帝驾崩,这样的非常时剩,太医们一个一个都噤若寒蝉。
行晔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医正以及他带来的几位太医,挥手摒退了灵宫里所有的人,问医正道:“你们几位,可有懂得巫盅之术的人?”
医正一听这话,冷汗当即冒了出来:“回禀太子殿下,盅术乃南疆异族的妖术,太医院里的太医们皆修习的是正宗的汉家医药之术,一正一邪,势不两立,没有人懂得那种邪术。”
行晔不耐烦地皱了眉:“孤不是问你有没有人修习盅术,孤只是想知道谁懂一些……或者听说过一些关于盅术的事,孤有事请教。”
医正仍是不知何事,不敢答应。这时候,他身后有一位年老的太医迈前一步:“太子殿下,臣年轻的时候随师父游历,曾经去过苗地,见识过一些苗人的养盅之术,虽不精通,不过太子殿下如有疑问,不妨说来听听,臣若懂得,定当知无不言。”
行晔冲上前扯着那老太医的袖子,将他拽到存放香油纸钱的里间,认真问道:“什么盅虫可以致人瞬间融化?”
那老太医认真地想了想:“有一种盅虫,叫做合欢盅,如果盅母死掉,盅虫便会瞬间释放全部体液,随在盅母之后死亡。那些盅虫的体液是一种剧毒之物,可以将一个活人融化掉。”
行晔稍稍明白了一些,可是有些事仍是不解,便追问道:“你再说得详细些,盅母与盅虫之间,是如何交流的呢?”
那老太医红了脸,讷讷地不知道如何解释。行晔心急,“啪”地一拍他的肩膀:“此事你若说得明白,孤就提拔你做医正,快说!”
那老太医一则不敢违太子之命,再则他进太医院几十年,能当几年医正再致仕回家,他这一生就算是圆满了。
于是他舔了舔嘴唇,豁出去他的老脸,对行晔说道:“这种盅之所称作合欢盅,皆因盅母与盅虫之间的交流,是在男女交合之时完成的。盅母通常种在男体的精囊之内,而盅虫则在女体的盆腔子宫之中。男女交媾,盅母便开始释放毒素,随着阴精流入女体之中,喂食盅虫。”
行晔听他讲得离奇,眼前立即浮现他十六岁那年夏天,于御花园荷塘边亭屋外见到的白璇子与光熙帝忘情交合的场景。
他们在那里肆意寻欢之时,也许并不知道他们正在用自已的身体喂食着这些致命的虫子。
这样想着,行晔的心里居然感觉到了一丝畅快。他勾唇冷笑一下,对老太医道:“你再说详细一些。”
有医正的头衔在前头诱惑着,老太医当然是言无不尽:“……这种盅术,关键在于盅母的喂养。用天下间至毒的八十一种毒虫熬制出无药可解的剧毒来,每天喂食盅母,三年之后方成。盅母养成之后,便可以用它来养一些盅虫。用时,将盅母种进男人的体内,它自会顺着经络钻进男人的精囊之中,以男人的阴精为食。盅母与盅虫之间,是靠一种特殊的气味沟通,十里之内,都可以感应得到。
一旦被施盅之人死亡,阴精耗尽,盅母就会因得不到供养而死,十里之内的盅虫捕捉不到盅母的气味,便会释放体内毒物,将被施盅的女体融掉……”
太邪门了!究竟谁能在宫里养出这种至邪至恶的盅母来呢?
行晔挥退了老太医,自己在一堆纸钱白幡之间站了好久,来思索这件事情。
那天夜晚,行晔给光熙帝守灵。他借故要与父皇独守一晚,将灵宫内的人都清出去。然后他关紧了门窗,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来到那如一间小屋般宽绰的棺椁前,低头看向一身宝冠龙袍,安静地躺在棺内的光熙帝……
那一晚,行晔找到了那只传说中的盅母的尸体。
而行晔心中有一根线,也在那一天崩断了……
人前,行晔依旧保持着冷静沉定。他为光熙帝风光大葬,给光熙帝送灵的队伍绵延几十里,队伍之首到达帝陵,队尾才刚出了昂州城。
发丧之前,行晔已经按照祖制,于先帝框前诏示天下,继承帝位。
称帝后的行晔非常忙碌,新朝伊始,庙堂之上人心浮动。他忙于提拔亲信,排除异己,稳定局势,每天都疲累不堪。
眼看着形势越来越好,百姓臣工对新帝逐渐信服,对行晔忠心耿耿的茂春,打心眼里高兴。
只是茂春发现行晔登基之后,多了一个奇怪的动向,是他以前在太子东宫的时候,从来不会有的事情。
每一个月的最后一天,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行晔便会独自一人跨过金水桥,进入已经被封闭的太极宫中,闭紧宫门,不许任何人跟随。
茂春担心主子的安危,有一天,他尾随在行晔的身后,翻越宫墙进入太极宫内,在宣和殿先帝的祭位前找到了他的主子。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那英明睿智的主子在宣和殿先帝的牌位前,如一只被点着了尾巴的猫,狂躁地转着圈子,口中喃喃有词:“我是你亲生儿子,竟然比不上一个女人在你心中的份量吗?为了她,你竟然要杀了我……”
“璇子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是你吗?是谁下的盅,你告诉我……一定是你……你到死也要拽上她一起走,对不对?”
“我一向那么敬仰你,我无意冒犯你……可是我也喜欢璇子……我不该把璇子带到你面前,是我的错……”
他语序混乱,随想随说。最开始的时候,他的话还能听得懂。可是随着他越走越急,他讲出来的话就越来越不靠谱,以致于跟在他身边十几年的茂春,都弄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最后,行晔上前掀翻先帝的牌位,那牌位在地上翻滚几下之后,停了下来。行晔突然又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冲过去拾起牌位放回去,跪下磕头如捣蒜:“父皇,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把璇子带到你面前,求你把璇子还给我,还给我……”
茂春在外头听他胡言乱语,感觉他仿佛是回到了过去,游走在过去不同的时间段里,说着那个时候他最痛切的心理体会。
直到最后,行晔浑身开始颤抖,牙关紧咬,嘭然后仰倒地……
茂春不敢进屋,眼看着行晔在宣和殿冰凉的金砖地面上躺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如同在寝宫里睡醒了一般,爬起身来,整理了衣衫,出了太极宫,上朝理政。
他又变成了那个威武的帝王,端坐在高高的金銮殿上,雄视殿下群臣,举手投足之间,指点江山。
后来每到月末无月的那一天,天刚刚开始黑下去的时候,茂春观行晔神色,就能觉出来他开始躁烦了。他会在御书房内不停地走动,只到听外头起更鼓响,他就会像一个急着赴约的人,匆匆地出宫,往金水河的方向去。
茂春又尾随了他两次,发现他每次的状况都差不多。
在每个月没有月亮的那个夜晚,行晔就会神游过去。他会回到他曾经最痛苦最悲伤的时光里,在先帝的遗像面前絮絮地讲着自己的心事,直到他癫狂倒地。
茂春跟过几次之后,实在不忍心主子受此折磨。这种事情,又不好让别人知道。于是茂春费尽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
又是一个月末,当行晔心病复发,回到他痴迷白璇子的那个年纪时,他又开始跪地向先帝的牌位叩头,乞求将白璇子还给他。
就在这个时候,宣和殿外突然响起了琴声,虽然琴技不佳,弹得嘈嘈杂杂,可是行晔听在耳中,却如遭雷轰。
是《雁渡寒潭》!弹得奇糟无比!除了白璇子,还会有谁敢在这个宫里,将这一曲《雁渡寒潭》弹得如此丢音少律?
行晔冲过去打开门,就看到在廊下灯笼的光晕中,一个娇柔的白衣女子正坐在琴台后面,生涩而勉强地抚弄着琴弦。
“璇子!”仍然沉浸在过去时光里的行晔,如同与情人久别重逢的少年郎,冲过去抱住那个白衣女子。
他也不管那个白衣女子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容,更不管那白衣女子如同木偶一般,根本对他的热情没有反应。他将那白衣女子抱在怀中,冲进宣和殿,冲着先帝的牌位高声大笑:“璇子是我的!你争不过我的!我让你看一看,璇子到底爱谁!”
说完,他便将那个白衣女子剥光了衣服,丢在了香案之上……
从那天开始,宣和殿中每个月的月末那一天,都会上演同样的戏码。茂春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希望这种方法能慢慢地治好行晔的心病。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宣和殿的地下室里,每年都会有女子因不堪折磨而死去,行晔的心病却一如当初。只要到了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就会回到过去,由着他的心性肆意而为……
茂春讲到最后,也不知道话说得太多,还是为主子心痛伤怀,他的嗓子哑得不能成声。
听完这个故事的缪凤舞,呆呆地端着一盏冷掉的茶,久久不能说话。
“为什么会是月末那一天?”两个人静默了许久之后,缪凤舞终于开了口。
“天下间就有那样的巧事。当初皇上送白妃进宫,就是在一个月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