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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局面使永嘉乡村中那些愁眉不展的工作队员为之一振。因为依照既成的逻辑,百姓的骚乱定是受了坏人的挑唆。这个推理很快又为事实所证明。右派分子章伯钧就在煞有介事地打击合作化的运动,说“农民在咒骂毛主席”。这样的人在温州也一定会有他的代理。于是,一个名叫诸葛邦寅的农民被指责为“右派首脑”,逮捕归案。此人几年以前即不肯把粮食卖给国家,现在则“借口改进合作社的经营管理,到处贩卖包产到户”,不仅造谣说已经获得政府批准,而且还打伤乡支部书记谢昌宝,使其吐血成疾。然而最重要的,此人之兄为恶霸地主,于土改当中被工作队处决。所以这一切都有了阶级的色彩,包产到户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地主阶级“射向社会主义的一只糖衣毒箭”。
《浙南大众报》也从一片慌乱中重新振作。7月的最后一天,充满激情的编辑在自己的报纸上写道:“打倒包产到户,保卫合作化。”并且说包产到户有十个“大祸害”,那些热衷此道恋栈不去的人,简直是“抱着狐狸精当美女”。温州地区党的领导现在更加理直气壮地采取步骤,约束农民的私有欲望,其具体的部署叫做社会主义“说理大会”。据《浙南大众报》说,二十天里召集了上千次“大会”,教育了上百万农民。并且将一百七十二个合作社的包产到户全部取消。永嘉县的党代表大会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作出决议说“要把包产到户彻底灭种”。
8月8日,李云河的上级领导召开会议,判定他的包产到户是“原则性路线性的错误,是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是富裕中农资本主义思想的反映”。李仍然痴迷不悟,他说“给我试验到底,不能一棍子打死”。到了10月,李云河终于意识到他已经无力回天。那一天北京出版的《人民日报》把他“一棍子打死”了,那上面印着他的名字,说他制造的“燎原事件”为“右倾”错误误(《人民日报》1956年10月13日。)。新华社还把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通电全国,说他以邓子恢为后盾从事“断章取义的诡辩”。看来这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邓子恢就在说了“可以包产到户”那句话之后,紧接着又说,“浙江某些县所实行的‘按劳分田,包产到户’实际上是退回到单干”。这里所谓“某些县”,不是李云河的永嘉又是谁呢?
照过去方针办(11)
三十年以后以喜剧方式在全国上演的包产到户,现在则进入了悲剧的高潮。1958年2月21日,永嘉淹没在标语、漫画、口号和大字报的海洋中。包产到户和它的倡导者们受到公开的审判。在中国,这是结束其政治生命的最有效的方式。
李云河是当然的右派分子,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劳动改造;
戴洁天成了右派和反革命双料罪犯,押回原籍管制,举家遣往农村;
李桂茂虽然中途勒马,反戈一击,亦属中右分子,撤销一切职务,降低三级工资。
永嘉县农村工作部支持“燎原”的错误也不容姑息,予以取缔。部长韩洪昌、副部长吕克熙与周祥千、局长胡宣哲,均为右派,秘书潘长平罪行稍轻,为坏分子。这些人一律撤职、降薪、劳动教养。二百多农民被当村批判,二十多人被判刑收监。其中一人刑期二十年,未及期满即死于狱中。他叫徐适存,罪名为“破坏合作化”,其事实的根据是他在群众大会上公然呼喊“包产到户就是好”。
“燎原事件”遗留下来的“右派集团”,从此四分五裂,很快便被遗忘,即使今天亦鲜为人知。就数量而言,这些人在当日五十五万右派中不过是沧海一粟。然而它却包含着与其他千万沉冤不同的意味:合作化在它历程的起点上便埋葬了走向光明的契机,所以它在战胜了它的敌人的同时,也在走向自己的坟墓。
这个事件的结局,还酝酿了中国此后历史的一个基点,即以意识形态的判断来取代经济问题上的不同探索,以专政的高压迫使人们保持思想统一。值得注意的是,所有当事人中,并无一人可以自诩当日在沉舟侧畔保持了彻底的高风亮节。他们都多多少少地表现出双重的品格。最坚定者如李云河,也不得不在报纸上发表自我责难的文章。李桂茂其人则更值得心理学者加以考究。对于“燎原”的包产到户,他由犹疑不定转为坚决支持,继之又坚决地予以反对和打击,却仍不足以自保。然而他在终于落难之时却把包产到户的大批资料卷宗珍藏起来,历经无数抄家游斗颠沛流离仍使之完好无损。有一天,他遇到昔日被他严厉批评过的下级戴洁天在监视和强制之下劳动,遂驻足观看。这一来,一幅令人心酸的场面就永远地印在他的心里,以至三十年后他还如泣如诉地加以描述:“我见到他营养不良,劳动过度,面黄肌瘦,双手不能举起,感到他正在死亡线上挣扎,但我又不能伸出援助之手,内心痛苦使我彻夜难眠。”戴洁天此时却在为了不能向妻子儿女伸出援助之手痛苦难眠。“幼儿四口,嗷嗷待哺,炊烟常断,啼饥号寒”,他悲愤地写道,“可怜最是牵衣女,哭诉邻家饭菜香”。在另一首诗里,戴又表明他的悔过认罪全为被迫之举,在他的心里则仍然保持着昔日的气概:“忍将心血埋深土,为待他年有问津。”这表明党的干部们在特殊年代的复杂心态。虽然他们中间多数人不得不随波逐流以求明哲保身,且即使他们敢于直言犯上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但是另外一方面,任何强制性的手段虽可令人俯首就范,却永远无法征服其内心世界。
我们国家数千年的历史演变至今,农民始终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中国共产党由农民中崛起,但执政后面临的最大问题也正是农民。农民们不通文墨,没有政治意识和组织的习惯,易于为人煽动,却又逆来顺受。除非沦落到易子相食的地步,总是惮于表达自己的意志。他们属于简单的劳动力,但是对于自己的利益却有着出奇的敏感,其行动常由利益的动机来驱使。他们支持共产党取得了政权,是因为相信党能够给他们以利益。奇怪的是,那么多的党的官员出身于农民或熟知农民,竟会忽视了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
1958年l月,当毛泽东的火车开进南宁之时,他就感到有必要修改经济指标:“15年就要超过英国”,钢产量还要增加,这些都必须实现。至于下面这个部署,他认为虽有疑问,却值得一试:一年完成十二年的粮食增产计划、十一个月消灭文盲、半年实现水利化、麦收以前把全国的老鼠麻雀苍蝇蚊子全部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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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原拟一千九百六十亿公斤粮食和三千五百万担棉花的产量计划肯定是保守的,就算已经提高的计划——二千一百五十八亿公斤粮食和四千零九十三万担棉花,也不能代表新的形势。农业部的报告已经提出,1958年的粮食产量将达到四千亿公斤,比1957年增长一倍以上,副总理谭震林也出来宣布说,“一万亿斤是可能的”,即使考虑到充分的回旋余地,1958年产出三千亿公斤粮食和六千万担棉花,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大跃进的方针在1958年的春天确定下来。还有一些叫人振奋的口号,诸如“一天等于二十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真正的左比右好”、“当革命的促进派”……在那几个月里传遍了全中国,其影响直到二十年之后,还具有左右大局的力量。
消灭“四害”的运动在那个春天里迅速地发动起来,可以说这是当代中国史上的一个奇观。所谓“四害”,原来特指老鼠、麻雀、苍蝇和蚊子。过了一年,人们发现由于麻雀的减少,农田害虫剧增,方知这小小的鸟儿不仅吃粮食,也吃虫子,所以决定不再消灭它,而以臭虫取而代之。政府将这些东西的灭绝和粮棉的增产一同列入“十二年规划”中,又在1958年1月颁布指令,把这叫做“爱国卫生运动”。号令即出,举国响应。京城里面,片片青灰色的院落上空,凄厉的呼啸此起彼落,人们在房子顶上来回地奔跑,摇晃着形形色色的长竿驱赶麻雀。一个外国人形容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惊恐万状的麻雀无处可以栖身,力尽气绝,跌落在人们脚下,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提着一串串麻雀彼此炫耀。乡下天地开阔,须有另外的办法。一群解放军官兵仔细地研究了麻雀的生活习性,结果发现夜间以手电筒照射,可使其失去行动能力。新华社发表了这条经验,还说一个副排长使用这种办法,一挥竹竿即打死四只麻雀。打苍蝇的办法是清除垃圾和挖掘蝇蛹。至于正在飞行的苍蝇就只有以人力发奋追击。一个加拿大人在那些日子里驱车经过乡下,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发疯般地狂奔,忽东忽西,挥动着一块布抽打地面,在她的前边,一只苍蝇仓惶逃窜……他说这真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场面”。其实这样的场面在那个春天里随处可见。官方的舆论机构迅速地公布各地“战果”。当时有一大批人专司统计之职。这些人老谋深算,决不会像那个小姑娘,为了一只苍蝇精疲力尽,但他们都知道,越是细致入微的统计则越可使上级相信他们的战果不虚。这样,他们呈报的数字就可以精细至个位数。比如十三万五千八百九十六只老鼠、八十四万六千二百九十四只苍蝇。诸如此类的数字不断地公布,与此同时,一个笑话也在统计人员当中广为流传:
“就算让我统计出苍蝇的公母,我也可以做到——在镜子前打死的一定是母的,在酒杯里打死的一定是公的”
河南省的省委书记吴芝圃看来绝对信任属下的统计游戏。他向毛泽东保证,河南将在一年中消灭全境的“四害”毛泽东将信将疑,他禁止公布这个“保证”,但又鼓励吴说,可以实验,如能成功,他将发动各省再来一个大运动。后来的事实证明吴芝圃所谓“灭四害”的计划全部都是吹牛。不过,“除四害”虽然半途夭折,但几个月后,人民公社却真的从这里兴起,开全国风气之先。
事情乃由“并大社”发动。所谓“大社”是将若干较小的合作社农民、土地以及生产工具合并起来统一调动。在制度上则是以更大的行政组织统制小的组织,所以毛泽东形象地将其称为“联邦政府”。1958年3月30日,中共中央发布“并社”指示的时候,农村中每一合作社的规模平均容纳一百六十四户。此后两个月,并社的行动看来相当顺利,到春天结束的时候,辽宁、河南、河北、江苏、浙江、北京已相继完成。新社的规模已与日后的人民公社相类,只是由于各地官员的倾向不一而有很大区别。河南乃是最激进的地区,故“大社”的规模最大,约有四千农户;辽宁为二千户;北京最小,但也能达到一千六百户。。 最好的txt下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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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社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面并在一起,显然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变化。党的蓝图可不仅仅是将组织的规模扩大,而是建立新的制度。公社将既有支配生产的能力,又具有行政的权力,还是社会性的机构和慈善事业,甚至可以成为道德的王国,所以它在性质上已经是“共产主义的雏形”。毛泽东描述这个“雏形”为“乡社合一”,“什么都管,工农商学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