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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玄清,他竟因为我家的缘故牵连到纷扰的他最不愿沾染的政事中来,还被逐至上京,这原本是与他不相干的啊。
我的泪还未落下来,对玄凌的怨恨,终究是更深了一层。连芳若也明白的“莫须有”的道理,连玄清也出言相助,他何以还这样一意孤行?
芳若仿佛明白我的心事,轻声道:“汝南王一事已成为皇上心头大忌,方才平定不久,又扯出甄家的事,皇上如何会不敏感不动气。且皇上天子一言,即便错已铸成,一时也动不得劝不得。而且如今皇上身边的人,只会一味坐实甄家的罪名,落井下石,官场上的大人们是最擅长不过的。”芳若叹息,“即便甄家能够雪冤,可是娘子的一生到底也只能沉没在甘露寺中,再无回宫的机缘了。”
我的厌倦和烦腻翻涌而出,“即便要八抬大轿请我回去,我也情愿在此了此余生。”
我的话语坚决如断刃叮当落地,一刀两断。芳若无语,默默片刻,只得告辞了。
我见芳若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轻声呢喃:“长相思。”
浣碧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
我轻轻道:“‘长相思’在哪里?”
我许久没有弹琴了。哪怕只把“长相思”抱出了宫闱禁地,也许久没有心思拨弄琴弦了。这样骤然突兀地问起,浣碧有一丝喜色,忙捧了出来,道:“还在呢。只是沾染了少许尘埃,好好擦净就是了。”
我取过软布,手势温柔地擦拭。熟悉的“长相思”,曾经在宫闱红墙琉璃之中陪伴了我无数或欢乐或悲愁的不眠之夜的“长相思”,曾经化解了我多少难言的心绪。
这些日子来,我并非真的不想再弹“长相思”,也不是因为平日的辛劳而遗忘了它。我只是,我只是不敢,不敢在长相思的缕缕琴弦上想起曾经高歌弦乐中镌刻着的旧日时光,那些记录着我宫中时光的点滴往事。我日日诵读经文真言才获得的暂时的平静和麻木筑起的高墙,如何经得起往事如潮的冲击和澎湃,这样轻易地摧毁高墙低洼,将我淹没。那些往事,我是多么不愿意再去触碰。
然而方才芳若说起玄清的那一瞬间,他为我的家族所尽的一切心意。来甘露寺的日子里,除了对父兄的牵念,对玄凌的怨恨和极力遗忘,我几乎不曾想起任何一个男子。
芳若的话,让我想起紫奥城的宫闱深院里,深宫梨花如雪的长廊转角,月盈如钩的日子里,有个人曾经所能给我的温暖慰藉。
手指漫无目的的拨动琴弦,低眉信手之间,有如珠的音律盘旋滴落,曲调却也是空洞的,仿佛一声漫长的叹息,尾音长长。心中的悲喜在一瞬间被模糊掉,变得茫然而荒芜,门外一树苍松遒劲,负雪昂然独立,然而苍翠之色,是冰雪也掩盖不住的。
上京远在北地,遥遥离开京都六七百里,乃是大周的旧都。北地,比之我在京郊修行,更是寒冷吧。一个恍惚,仿佛那一树苍松是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持“长相守”紫笛,微微仰首看月,眉心舒展着与我闲谈几句。
然而,我的琴声已不似昔日,人也不能回头了。我的人生,哪怕前无去路,也只能一路向前。
他自是他的清贵亲王,娶得如花美眷,隐匿于销金繁华之地;我自在青灯佛像之畔,相伴佛珠经文,孤独终老。
心事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我环顾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到底,除了我自己,是连弦断也无人听的。
“长相思”弦断,自是不必再相思了。我缓缓伏倒在琴上,颓然闭上了双目。
《后宫·甄嬛传Ⅳ》13——冰心谁问(上)
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没有减轻,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却无法可避。眼睁睁看着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发,一双手红肿狼藉,饱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宫那些寒冷潮湿、困顿不堪的日子。那是一生最仓惶寥落的时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这冻疮,年年复发。”
槿汐用手暖着我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红肿的,连同浣碧,三人齐齐冻疮发作,累累如珊瑚珠。浣碧苦中作乐,有时玩笑,“这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的青的紫的,我只当戴了个多宝戒指,红的是珊瑚,青的是绿玉翡翠,紫的就是紫瑛石。”
我与槿汐便笑浣碧是财迷疯了。然而说起珠玉宝石,自我落饰出家,除了在宫中时得到的全部留在了棠梨宫中,唯有家中带进宫的陪嫁,又全部带出了宫,悉数封在箱笼之中,再不打开。落饰出家,这些华丽的珠玉胭脂,自然是再与我无关了。
槿汐抚摸着自己手上的冻疮,轻声道:“奴婢刚入宫那时候只是做洒扫上的小宫女。那时候宫中只有端妃和娴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然轮不到咱们这些小宫女去伺候,新进宫难免要受欺负,那年月里天天给姑姑们洗衣裳,那衣裳洗也洗不完,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一样,结果落了这一手冻疮。还是后来纯元皇后看见了说可怜,说了一句‘手成了这样还叫洗衣裳,内务府总管连一点体恤之心也没有么’,这才打发了奴婢去做别的活。后来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这些粗活了,手也渐渐好了。没想到,今日做起同样的活计,倒还没有生疏。”
槿汐淡淡提起纯元皇后的旧事,我也只淡淡听过,并不肯计较。
如此一月一月过去,冬天熬过去了,春天也到了。
温实初来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孱孱的阴天,阴云垂落天边,沉沉的晦暗,却无雨意。
他突兀地进来时,我正在窗下的青瓦大缸边把今日担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浣碧乍见故人,一时吃惊感动,眼泪潺湲地落下,失声哭道:“温大人。”
我闻声转头,温实初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消瘦。他奔向我,失声道:“嬛妹妹,你瘦了许多!”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这样僻落的深山古刹之中,乍然见了昔日故交,真是想要落泪的。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若无其事,向浣碧道:“有什么好哭的。”
浣碧忙忙地擦泪,迎他进来,温实初目之所及,见我倒水,一把抢上身夺过我手中的水桶,吃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
我淡淡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做?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宫中的宠妃,不过是个平常的姑子,不做这些做什么?”
他急起来,“无论怎样,你也是宫中出来的奉旨修行,甘露寺的姑子们怎么可以这样苛待你?”
我不以为然一笑,道:“我是宫里出来的废妃,并不是先帝遗妃,半点名分也无,为什么要优待于我。”
他一时语塞,只得拉开我,挽起袖子帮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多谢,今日要用的水已经有了。”
他微微诧异,“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这样灌水辛苦么?”
我道:“这个自然,胼手胝足,亲力亲为。”
浣碧在旁听着,一时哽咽,道:“这些事算什么,小姐和我们都要亲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饮食。我和槿汐都没有什么,本是该做这些的,可怜小姐的手脚……”
温实初听她说得委屈,一时情急,扳过我的手来看。我的手早不是昔日娇嫩模样,旧的老茧、新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还有砍柴时荆棘刺进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点一点。
温实初大是心疼,急道:“怎么会这样?”
浣碧呜咽顿足道:“小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个又一个,快没一块好肉了。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可是那些姑子们好狠心,欺负咱们是新来的,百般刁难欺侮。”
我厉声打断浣碧的哭诉,“抱怨有用么?抱怨也是辛苦,不抱怨也是辛苦。”
浣碧低声啜泣,“我只是心疼小姐。”
我摇头苦笑,“不必心疼,以后这样也就是一辈子了,习惯就好。”
温实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随身所带的药膏,关切道:“我随身带着的也就是这些药了,也将就着用吧。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创药来。”
我点头,“多谢。”
我任由他为我察看伤口,只问:“我出宫这些时日,眉姐姐一切都好么?”
他一怔,颇有些埋怨道:“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只想着别人。”
我执着地问:“眉姐姐好么?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多多照顾她。”
他叹口气,道:“她很好,只是很挂念你。”他顿一顿,“和我一样挂念你。”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这个自然,你和眉姐姐都是与我一同长大的,自然情分不同寻常。”我又问:“那么她的手伤好了么,安陵容和皇后有没有为难她?”
他道:“她的手伤快好了,只是疤痕是没有办法了。我为她寻觅所有良方,终究还留了点印子。不过不仔细看,也是看不出来的。”他加重了语气:“没有人为难她。她朝夕只侍奉在太后身边,回宫后就与敬妃一同照看胧月,没有人能为难得了她。”
我稍稍安慰,不觉又难过,“那么我的胧月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皱眉,但仍是笑着:“胧月帝姬是八个月生的,并不是足月而生,自然身体稍稍孱弱些,比别的帝姬更容易得风寒咳嗽什么的。”
我的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虽然我的胧月是女孩,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嫉恨于我,把昔日之仇算计在胧月身上,她一个小小的襁褓幼儿,怎么受得了。我惶然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呢?她的风寒会不会很要紧,她才几个月大,怎么经得起风寒?”
温实初见我神情大变,关切担忧之心溢于言表,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放心。皇上很疼爱帝姬,命我全力照拂。她的风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因着帝姬的病,敬妃娘娘和沈婕妤几乎两日两夜没有好好休息,轮流守着,连皇上也陪了一夜。我亦在此答允你,温实初以性命担保,必定竭尽全力守护帝姬的平安。”
“她只是个孩子,还不会说话。病了饿了不舒服了不能说出来,只会哭。一想到她会哭,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简直揪心一般难过。”我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情不自禁道:“实初哥哥,真的很谢谢你。”
温实初亦是凄楚不堪,“嬛妹妹,我没能帮到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拼命顾全帝姬。你的女儿,我亦视如己出。”
我感动落泪,“有你这样的话,有你照拂眉姐姐和胧月,我很放心。”我内心的软弱瞬间汹涌出来,压抑不住,“实初哥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