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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该如此》(一)
夕阳从西边的山顶重重沉坠下去,晚霞的金黄颜色暗淡了,暗淡下去,黑色的夜终究为曾经明亮的白日披上一层黑纱,暗下来,暗下来。
人言黄缪村寨的夜,而或夜里的黄缪村寨,像大而无边的坟墓,闲人们据此话推敲下去,认为大有道理所在。他们想,人户窗口里闪闪的灯光便是坟边的鬼火,一村的人恰是坟里的尸体——十分耸人听闻,但闲人们的确如此认为,或者真的闲及无聊而说出些夸大其辞的鬼话,却约有些值得深究的地方。然而人们忘了黄缪村寨的夜里,时时有人语的喧哗,那是未亡人的呻吟还是已亡人的冷笑?而且,春夜里含着野花的淡淡芬芳,夏夜里钻出田鸡的聒噪,秋夜里落叶在吟唱,冬夜里雪粒在挣扎……
陈玲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坐在火旁,痴想一生不如意的往事。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像是蜜布了一张蛛网,且神情呆滞,仿若一具有表情的干尸。她骨瘦如材,使人担心一阵微风就能将她吹倒。晚春的天气还有些阴冷,她虽然坐在了火旁,却依然禁不住瑟瑟发抖。她呆滞的目光摇曳不定,似乎将要熄灭的火焰,脸上抽搐着,那些皱纹便交织起来移动,正如鬼魅般的阴森可怖。
她在痴想一生不如意的往事。
她的女儿坐在院子里,陪着一位客人说话;她的女婿靠大门坐着抽水烟筒;她的四个孙女在院子里嬉戏吵闹。
张明英就是这时来的,陈老太忙把她让到火边来,她屁股一着凳子就迫不及待地要说给陈老太一个消息道:“听说小天灵在城里面又打架了,自己也受了伤,在医院里躺着。”陈老太一听,自家的不如意一突儿便抛诸脑后了,就往前凑了凑要闻端倪。
张明英说:“前两天我下城去看陈林周了,顺便就听来了这件事,说是有一个晚上小天灵跟人打架,被十几个人拿着刀撵了几条街呀,真是吓死人了。”
“那后来怎么样呢?”陈老太问。
“后来……听说是他身上也被砍了十几刀呀,哎哟哟,真是怕人。再后来他就跑到了一家人的楼梯间,那里放着煤吧,黑不隆冬的,别人没找到他,他才躲过去了。然后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时,医生说的,再晚送几分钟,那可当场就没有这个人了。后面经过抢救后,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陈老太道:“唉,这孩子,依然还是调皮,说来倒是他家的祖坟埋得好,要不然,十几刀呢,怎么会还有这个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在城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儿了,谢忠琴和少大哥在家里却是被蒙在鼓里呢,不但不知道他的死活,也不知道他在城里是怎样的顽皮。而他住院的医药费,听说都是跟他的那一帮混混出的,也不知道这些短命鬼些是从哪里得来的钱。”
陈老太道:“这样下去的话,这娃娃可不得了啊。”
这时陈玲从院子里走进来,露出两颗大虎牙开口问道:“听说昨天晚上你们又闹了一回,那事……怎么样了?”
张明英一听,来了火气,也把先前关于小天灵的事放到一边去了,挽了袖子坐下去专专心心地诉说起来,一面骂道:“大娘哟,那老开丧的不是人哦!同样是他亲生的,他如何就讨厌这边呢?你还不知道,我们走的时候连那后娘都说:‘他要两个你给他两个便是了,留着埋你不成?’你说他是怎样的回答?唬起他那张马脸来说:‘你懂个屁,老子就让它荒了也不给他。’大娘,你瞅这话还像个做老的吗?我知道他是护着他的宝贝,我就睁眼看着你能护他一辈子不成。我们是已经尽心了,只要没有闲话就成了。”
老太太听到这里,便把她的心事完全搁置起来了,回答道:“这老鬼也真是的,说起来他也是个懂理的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就如此糊涂呢?”
张明英恨声道:“他不叫糊涂,叫心毒,天下最毒的良心莫过于他的呢。你护着怎的,他也不见得把你当先人祖宗供了起来——晓飞还与我说的少了两个半人的土地这家就不要分,他争的是骨气,可是他一个小孩子哪里知道,我这只要两个他老开丧的还不肯哩。”
老太太道:“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张明英道:“俗话说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拄香’,我们也不是要争那几分烂土地,而是要争这骨气。这样的让步了他还不同意,若再让步下去到反成了我们的软弱,以后又不知道要怎样的欺负我们,还要让别人把我们看扁了。这家分成分不成,别人是看着的,知道谁对谁错——咦,这开丧的田鸡叫得这般紧,怕是要下雨呢,下雨也好,熬夜都放不住田水了——说句实在话,我们已经作了最大的让步了,否则五个人的土地我偏要他两个半谁敢说我亏了理,想当年我们空着两只手,光着个身子被赶出去的时候,谁敢说陈林周在陈家没有一点财产,这些旧帐簿我真不想再去翻它,但是他现在这样的偏心,您老想想这合理吗?”
对此陈老太也不好答言,敷衍了一会,张明英也就走了。这里陈玲家的那个客人便笑说:“这女人是哪一家的?人瘦精精的,到有一张厉害的嘴。”老太太笑道:“是陈林周家的。”客人道:“陈林周我知道,可是自小死了亲娘的那个?唉,命也苦些,小时候见他的身上全是些伤疤,一问起来竟是他后娘和兄弟妹妹们用剪刀呀火钳呀扎伤的,头上都是伤呢!” 老太太道:“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瞅着都心疼呢,两个老的也恁心毒了些。”
李湖才抽了这会子烟,站起身,与客人招呼一声出去了,这位客人索性走来老太太旁边坐下,忙又打听起张明英的家事来,问道:“听说这几年他家起来了?” 陈玲从旁接过话去道:“起来了,你不要小瞧这又矮又瘦的女人,人家年轻时候力气能够赶上一个大男人。抢工分的时候,她的怀里抱个孩子,背上背着百多斤的东西仍然走得飞快。那会子,两口子自己便起了一栋三间的大瓦房——现在他们供着两个孩子上学。那大哥是个手艺人,因为手中有那石匠本事,到城里跟着一个老板做埋死人的活儿,别的人二十元钱一个活路,独他是手艺人,三十元一个,有时候一天还要做两三个活路哩!你瞧这样的收入,我们是想也不敢想它。人家男人在外面挣钱了,女人在家照样的把农业管理得井井有条,每年还要喂几槽大猪。”
客人问:“他家的三个孩子怕都成了大人了吧?”
陈玲道:“他家的三个孩子,大女儿叫陈晓艳,约有二十岁了罢,呆在家里。儿子叫陈晓飞,正读初二,可是听说要退学,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他那个儿子要做的事,怕是没有人能拦得住的。最小的女儿呢还读小学。”
“你说他那儿子要做的事没有人拦得住,这性格到是有些倔强,怕是管教不严的结果?”
“大约不是,他们是最会管教子女的:一教子女要孝顺,二教子女要知理,三教子女要学会做人,不准小偷小摸。记得有一回陈晓飞在外面不知道是哪家的地里扯了几根蒜苗回来,被张明英在手板心上着实打上好几棍子,以后便从不见犯了。人家的钱随便放在枕头底下,几个孩子是从来不拿的,要换在我们家里早被那几个短命鬼摸去买吃的了。说起他家的三个孩子的性格呢到是各有各的。陈晓艳是极为乖巧的,她有理也好无理也罢,都会顺着大人的意思去做事;陈晓飞与他姐姐却不同,说好的说坏的他都有一套反驳的道理,虽则这般,他那可爱劲儿也使人看了疼爱。记得小的时候我和他妈最爱问他:‘晓飞,你妈对你这么好,将来你要怎么样对她呀?’他说:‘我对我妈也好。’我们又问:‘那要是你媳妇对你妈不好了怎么办啊?’他手一挥眉毛一扬说:‘那种媳妇要了干什么,一脚踢出门去!’说得我们大家都笑,这倒见得他虽然是倔强,但还孝顺——不过那是小孩子的玩笑话,这世界上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多着呢。”
客人笑了笑:“你的意思,怕是他那儿子有颗叛逆的心,别人要他做的他不做,别人不要他做的他偏要做。”
“有些这形状。”
“这怕又与他所接触的人有些关系罢?”
“这到不很清楚。不过据我所知在这黄缪村寨与陈晓飞要好的有四个人,最好的一个叫少天灵,他爹叫少洪能。这一家到是令人敬重的,少洪能有文化,有修养,最是知书达理。他是个生意人,闲着的季节便跑一跑乡集。他女人谢忠琴又是数一数二的大好人,他们教育孩子大约有他们自己的独特方式,讲的是要以理服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那少天灵全没有他爹的稳重,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调皮孩子,三天两头跟大人捣蛋,跟孩子打架,村民们虽然讨厌他的顽皮,因为敬重他爹的德行,所以很少有上门去告状的。这大约倒不好,那孩子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这几年进城读书去了,刚才张明英还在说又在城里打架了呢。另外那三个一个叫陈兵,一个叫陈晓友,一个叫王军,几人除了陈兵退学在家外,别的都在读书。在这几个孩子中最看不出谁与陈晓飞相似,所以他的倔强性格怕是与别人没有什么关系。”
那客人无话找话道:“你们这黄缪村寨人户有些多,关系怕有些复杂?”
陈玲笑道:“也不见得,那家与那家好,那家与那家不好,一眼都能看得出来。例如张明英家与张天锦家,李云惠家,谢忠琴家等都是要好的,但与童韦凤家却是水火不相融的——当然,那烂母狗家是让谁看着都碍眼的……”她还要像说书人般对客人解释得清清楚楚,却闻得老太太干咳了一声,于是笑个哈哈,打个圆场道:“瞧我自顾着说,竟忘记了做饭了——你坐着,我淘米去。”遂起身进了厨房,留下老太太陪客人说话。
陈玲心里颤颤的抖着,她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当年陈老太嫁到陈家,生了五个女孩,从而断了香火,但是她想若招个上门女婿,三代转祖也未必不是妙事。她于是在五个女儿中挑选,觉得最小的女儿陈玲乖巧温顺,就将其留下了,遂从大山沟招了上门女婿李湖才,从外表看着尚且顺眼,但有些爱赌。
可是现实愚弄人,女儿为陈老太生了四个外孙女了,却还没有为她带来一个可以接香火的外孙。这四个女孩,大的叫小珊子,小的叫小二妞,小三妞,小四妞。如今由于人口问题突出,计划生育也搞得紧,仿佛便要面临着两代断香火的危险,陈老太更为担心。但是看着是苍老憔悴,弱不禁风的她,心中却有细细的打算。她知道小分队下村来都是由村长或组长带着去抓人,为了不使女儿被小分队的抓走,老太太便想法子巴结童韦凤,巴结了童韦凤就像巴结了小分队的了。
但要巴结童某人却又为难了老太太,这与她的女儿有关。当年陈老太太所看中的乖巧温顺的陈玲在结婚以后性情大变,依陈老太的说法就是不识大体了。她的一张嘴或是被那两颗大虎牙撑住了上嘴唇与下嘴唇,所以包不住话,爱谈论东家西家的长短,有什么新闻从她的耳朵进去,经过连通五官的管子,再从她的口中出来,便像鸡蛋经过了孵化,那生出的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