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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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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1(1)
萨满说,大凡托生为人,不遭足了罪,想死都难;
  但人还是有智慧有勇气的——
  从鹿染撒贝村出来,翻过两道山冈,就是鸭绿江。响水村像一块陈旧的痣,又像山水画稿上的一滴墨,饱饱地溅落在鸭绿江边上。
  每到冰雪消融的季节,江水怀着野鸭头一样的苍绿颜色,滚滚而逝,连同地下的甜水脉滋润着,这里别说庄稼,连茅草都生长得格外灵光茂盛。还有这里的黑土,肥得像腌好的咸鸭蛋黄,轻轻捏一下,就会流出一汪一汪的油水。鸭绿江流域的苍莽江山和无限黑土,曾插柳戍边,作为清朝发迹的“龙兴之地”被封禁了二百年。这二百年间,养肥了獐狍野鹿,也成就了原始林莽。直到道光二十六年,才有少量流民渡海来此采参伐木偷猎鹿茸。这里的辽阔和野漫,*和荒凉,吸引着世代有着野心和置身绝路的人,可这里的苦寒又埋葬了多少痛苦的生命和焦灼的欲望。同治十三年,清政府宣布开禁,规定凡开垦土地者,一律予以承认并编入户籍,于是乾隆、嘉庆年间,直、鲁、豫等省连年灾荒,大批流民如洪水一样澎湃涌入,特别是山东移民,走投无路只好豁出性命闯关东,弥占了辽东大半个天下。他们垦田拓荒,繁衍生息,这块土地才出现了像样的街镇、村堡,人也像蘑菇一样,繁殖得到处都是了。
  曲灵芝家从爹那辈往上数几代,还是山东人,乾隆年间山东遭了灾,灵芝爹的老爷爷挑着挑子,装着两个儿子一路到了东北,落脚鹿染撒贝。曲家在东北的家谱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从坟头数过去,曲家已经在这里睡了整整三代人。
  曲家一直人丁不旺,到了灵芝这一辈,曲家只生了一个男丁,老杆就折了——灵芝爹犁地时驴发情,拖着犁杖从他的裤裆犁过去,把裆里的蛋犁碎了,黏稠的血像鸡蛋液一样流了一裤裆,人当天夜里就疼死了。死前灵芝爹直着脖子叫:“豁子豁子!”灵芝的豁唇弟弟正拱在娘的大襟底下哭,被娘拉扯出来,摁着头跪在爹的头顶上。灵芝爹舞扎着胳膊,一双手抓挠着,灵芝娘以为他要摸豁子的脸,可是他却使足了力气,把手伸到了豁子的裤裆里,他摸到了曲家的香火。灵芝娘一见,急忙跪在男人头顶上发誓说:“豁子今年十二岁,他一上十三,就给他娶媳妇!”
  灵芝爹咬牙瞪眼狠狠摇摇头,灵芝娘又说:“今年就办!”说着在豁子头上拍了一巴掌,教豁子说:“快对你爹说曲家后辈儿孙满堂猪羊满圈!”豁子哇哇大哭起来,抱着爹的老头说:“爹呀!我长大了要给你养出八个儿子!”
  爹看着豁子,咬着牙,身子一挣,挺了尸。
  想不到灵芝娘为了曲家能传下香火,竟闹得惊心动魄。
  那天,灵芝刚刚从地里回来,房前曹家三婶就老母鸡一样奓着翅膀从矮墙边飞奔过来,嘎嘎叫道:“灵芝,你娘喝了卤水,快不行了!”灵芝脑子里响了个焦雷,愣了一愣,就扔了锄头不顾命地往村子里跑。她心里已经猜到了娘是为什么,饱满的少女乳房沉甸甸地在胸前一跳一颤。
  前一天家里来过媒婆,灵芝知道是为了豁子的婚事。媒婆李摇环是个通体男性化的女人,长着一副“月黑风高”的模样,旱烟抽得凶。也许是抽烟熏坏了嗓子,她说话声音沙哑,于是难免辅以表情,在人眼里就是一副眉眼花花的样子。李摇环小时死活不让裹脚,一双脚就出落得比男人还大,加之嘴大舌长,说骂逗唱全来得,绰号“无卵大爷”。她夸哪家闺女好,就好得连脚指甲上都开满鲜花;说谁家的闺女不好,就能把她贬到泥里做王八去。她对灵芝娘夸张地诉说着世俗心态:前村后堡的女方统统不愿嫁到寡妇家,除了怕受穷还怕日后受气,所以豁子要娶亲,“不花上这个数是不行的”,她把巴掌在灵芝娘眼前翻了几下。
  灵芝娘听了价码身子已经麻木了半边,按这个价,豁子要是娶上媳妇,不是典房就是卖地。
  灵芝娘呆了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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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1(2)
李摇环装了一袋烟,抽了一口,眼睛在青烟中半睁半闭,睁眼时,一张长脸上的*睛就对着灵芝娘定定地看上一阵,小声点拨说:“现成的银子,用得着愁嘛!”见灵芝在一边干活,就把灵芝支出去,低声对灵芝娘说:“上个月我去响水村我老舅爷家,我老舅爷下一面儿的赵家让我帮着给他儿子说亲,出的价不低。”
  灵芝娘的眼睛会动了,急巴巴地问:“哪个响水村?”这一带的地名有很多重复。
  李摇环说:“就是靠鸭绿江边的响水村。老公公赵一普是远近都折服的当家人,纯粹是个置家的耙子,搂钱的匣子。在响水村,谁都知道赵一普家有骡子有马,有房子有地,吃喝不愁,就愁娶不着一房好媳妇。”
  灵芝娘伸长了脖子怀疑地问:“响水那边就没个好闺女了吗?”
  李摇环舌头翻着花儿说:“哪儿没有好闺女啊!可是人家都看不上,再说,天底下谁家的闺女能比得上咱鹿染撒贝村的曲灵芝?人家就想娶个俊媳妇,赵家要个根派呢!再说灵芝今年也有十七了吧?”声音狎昵下去:“我十七岁时孩子都快过周岁了!”
  蜜蜂的屁股媒人的嘴,都是十分管用的地方。灵芝娘和李摇环悄悄嘀咕了一个下午,最后换了庚帖,悄悄把灵芝的婚事定了。娘不知道灵芝心里已经有了人,对她说到婚事,她把结实丰满的身子转到一边去,至死不嫁。灵芝娘卖不成闺女只好想法子卖地。可是直到中人来了要作纸时,才觉得经了三代人垦出的土地已经浸满了曲家的汗腥味儿,过日子只听说过攒地,哪怕卖掉指甲大的一块地,都是没脸的事,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曲家也不会放过她呀!这样一想,两相作难,心窍一闭,就没一点儿活路了。
  灵芝家的茅草房已经围满了人,进不去的就扒着窗框往里看。村里的女人受不了苦日子想死时都习惯喝卤水,卤水落到肚子里,发作时很折磨人。每个濒死的人都嚎号够了,胸脯子被抓得鲜血淋漓,才伸着脖子痛苦地死去。有发现早的或后了悔的,就及时地喝了绿豆汤。
  灵芝娘痛苦地在炕上翻滚着,脸上淌着泪,脖子的褶皱里汪着汗,双手鸡爪子一样在胸前抓挠着,胸脯子已经给她抓挠出一条条的血痕。
  曹家二婶对地下团团乱转的人叫:“快,弄绿豆汤子给她灌下去吧!让她把卤水吐出来!”有人早有先见之明,从外面端了一瓢绿豆汤进来。男人们扳住灵芝娘的头,灵芝娘像一条鱼一样被岸上的人死死叉住。她喘着气,眼睛和嘴闭得紧紧的,衣领子也被扒开了,苍老松弛的乳房从领口流出来。女人们见男人笨手笨脚,就在地下着急地喊:“把嘴撬开了灌!晚了这人就没了!”曹二叔撬灵芝娘的嘴。灵芝娘把头滚过去滚过来,躲闪着,可是二叔的手比她更有力气,她的脸被男人的虎口卡着,只感到头被两座大山夹在中间。
  二叔说:“嫂子,有条命不容易,别这么糟蹋了!听你兄弟一句话,把嘴张一张吧!”
  三婶捧着猪食瓢,一迭声地叫:“嫂子!你死了,豁子交给谁?”
  灵芝娘的眼皮跳了跳。
  二婶趁机拿一支大马蹄针朝灵芝娘脚趾上扎进去,灵芝娘疼得大叫,“啊呀!”三婶会意,瞅准灵芝娘张嘴的瞬间,就势把一瓢豆汤灌下去。一股凉凉的腥气洇进了灵芝娘的喉咙,她一缓气,绿豆汤就顺着食道溜下去了。灵芝娘胃里强烈地痉挛起来,翻搅了一阵后,卤水和着秽物就从鼻子和嘴一齐喷射出来。
  二叔示意另两个男人松了手,房后的九住娘赶忙端了一瓢米汤送过来。灵芝娘受不得口中污秽,迫不及待地抱着米汤喝起来,所有的人如释重负,说:“米汤养胃,这下子命可保住了。”
  灵芝娘一听死不成了,顿时扔了瓢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命苦啊!叫我死了吧!”
  门里门外的人七嘴八舌地劝道:“嫂子,人不能说死就死,总得说出个为什么!”
  灵芝娘什么也不说,只是闭着眼睛干咳,肩头一抖一抖往外呕黑水。卤水烧坏了胃,她的胃疼得脸上出了汗,于是又在炕上翻滚起来。灵芝就在这时跑进来,她一眼瞅见娘痛不欲生的样子,心一横,就把上刀山下火海的事都认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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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2(1)
赵家惟恐事情有变,割倒了庄稼就办喜事。杀了一头猪,做了三十桌三套碗的流水席,坐席的乡亲从院子里一直坐到大街的粪堆上。
  然而直到拜天地时也没见新姑爷赵文举的影子,只说在城里上学正往回赶。时辰到了,公公赵一普急了,让新姑爷的弟弟赵文晖依礼俗拿着祖上的箭杆替哥哥挑了盖头。按说这样蹊跷的事送亲的人是不好忍的,可是当赵文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的人都被他的风度强烈地震撼了,一时间心里竟产生了幻想:兄弟都这副风姿,想必哥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赵文晖此时正穿着奉天东北大学的校服,站姿笔挺,形容俊逸,高高的鼻梁,浓眉下一双黑亮的眼睛,一派苍莽之地好男儿的粗犷和豪迈,此次,他是专程从奉天学堂回来参加哥哥婚礼的,第二天就要离开。
  赵文晖怕箭杆碰到嫂子,瞅准盖头上的一个虚褶,手腕轻轻一挑。红盖头一揭,踮着脚看新媳妇的场面就乱了,新媳妇真是少见的俊哪!十七岁的姑娘,像刚成熟的葡萄一样甜嫩,长长的睫毛下,闪着一双黑玛瑙一样的毛眼睛,只是顾盼之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辛辣和生野。身上的桃红大襟夹袄一点褶皱也没有,平平整整。衣襟的掐腰处,勾勒出健美的腰身,尤其高高耸起的乳房,像一对欲放的花苞,仿佛一经男人轻轻触碰,就会绽放得如痴如醉。
  鹿染撒贝人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粘在赵文晖身上。他们这一生从没想到男人还会有这副身坯,身上的制服一寸不长一分不短,从里到外都透着男人的干练和英豪之气,全无一点田里苦作庄稼歉收的倒霉相,心中跌足叫道:老天爷,人家那才叫人哪!同时也为灵芝能嫁到这样殷实的人家暗怀倾慕。看看赵家的收成,挂在屋梁上的苞米穗子足有八寸长;院子里的鸡吃的是红高粱米;牲口棚里除了马还有骡子和驴。看赵家的人口,公公婆婆都是一心过日子的好手,三个小姑子个个低眉顺目,手脚勤快。只有小叔子赵文晖媳妇像是个有钱人家的闺女,但有孕在身还在厨房里烧火添柴,不像是个挑间起火的是非货。赵家惟一吃闲饭的,算是灵芝的爷公公赵德章,已经糊涂得连自己长着几个手指都记不得了。他害了眼病,倒了睫毛,一双眼睛不停地眨,哗哗流着眼泪。看得出他还知道为孙子的婚事高兴,正和一帮老头子在一边喝得云山雾罩,不顾菜汤已经淋漓到前胸,举着两根青筋暴跳的手指说:“日俄战争那会儿,我还杀过一个俄国老毛子呢!”混浊的眼珠子骤然雪亮起来,既没牙又漏风的嘴噗噗吹气:“我年轻时那力气,嗨!比老毛子劲儿大!我说‘杀呀!’就追过去啦!末了是皇上不让。皇上说赵德章,你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吃亏就是占便宜啦!我呀……”德章爷爷摇摇头,伤心地趴在桌子上呜呜噜噜哭起来。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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