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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过头去,看到武长城眼睛里全是泪水,我没说什么,装做没看见。他低着头看着脚边的草,眼泪掉了一两滴下去,我看到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我知道这种哽咽的不敢发出声音的哭泣是多么地难受。我说,要不,你再抽我一耳光?
他笑了,又有滴眼泪悄悄掉进草里。他说,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的,那天我太冲动了。我这人劲儿大,估计弄疼你了。后来你不在的时候闻婧跟我讲,她说你不该怪林岚的,那种情况下换了谁谁都不能跑出来,难道你叫林岚出来和我一起被那些王八羔子……糟蹋吗?当我听到她说糟蹋那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里像揪着一样疼,从来没那么疼过。小时候只记得我玩刀子一不小心把我妈的手拉出了一道很长的口子的时候哭得有这么难过。林岚,你知道吗,其实无论发生什么,闻婧在我心里都跟小公主似的一样纯洁,真的。
我看着武长城,他含着眼泪的笑容在我看来特别的纯真而美好。我突然觉得很感动。
我躺下来,我说,我明白,其实闻婧在我心里一样,是个最纯洁的小公主。
我的眼泪流下来,灌溉了下面这些柔软的草。不知道来年,会不会开出一地的记忆和忧愁。
那天我正在去医院的车上,火柴突然打我的手机,我接起来问她什么事儿啊,结果她告诉我,林岚我操他大爷,我不是告儿你我要去查吗,我操,不查不知道,一查真奇妙,不是你和闻婧点儿背遇见流氓了,而是有人叫他们去办了你们!他大爷的敢动我的妹妹们。我拿着电话有点儿搞不清状况,觉得自己估计刚睡醒,没弄懂这字句。我说,停,停,您老慢点儿说,谁们叫谁们办了谁?我怎么觉得主语宾语分不出来啊?
火柴在电话里用一句话总结了我作为小说家的智商,她说:说你丫是傻B我都为傻B们觉得冤!一句话讲到底,我操他大爷的小茉莉叫一群流氓堵了你和闻婧,你丫跑了闻婧着了道了!现在明白了吗?我操!
如果搁以前,我一定会告诉火柴,现在这年头不流行直接说我操,应该按照台湾同胞的风行说法叫“what’sout!”可是现在我愣了,如同被打了的避雷针,电流刷刷刷从手机里冲进我的耳朵然后迅速占领我的全身,三秒钟内我全面沦陷。因为我完全傻了,跟脑死一个档次。
火柴说你马上到我家来,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拿着手机有点茫然。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来,我对开车的司机师傅说,师傅,您说,这他妈的到底生活是连续剧还是连续剧就是生活啊?然后我看到那个司机的脸刷一下就白了,然后再刷一下就绿了,变色龙!
我叫司机换了方向,往火柴家开去。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想闻婧,想我,想我们以前在学校的生活。以前我总是觉得我们这帮子人很牛掰,从小就跟着父母在社会上混,见过风遇过雨,撞过雪崩遭过地震,我以为我们已经看过了所有的世界,可是一个小茉莉突然让我觉得自己特傻B。我突然有种感觉,我二十多年来一直活在一种自欺欺人的幻觉里面,而同我一起在这个幻觉里生活的还有顾小北闻婧微微火柴白松陆叙等等等等。我们在梦境里横冲直撞撒丫子满世界奔走,永远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突然间梦醒了,我看到了自己想象之外的东西。这就是生活。
想到这些,我相当沮丧。
我坐在火柴家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杯水哧溜哧溜地喝着,我不敢说话,只是看着火柴跟个狮子似的在客厅里摇头晃脑地走来走去,我觉得把陆叙弄这儿来就好玩了,俩狮子。
火柴突然转过来冲我一指,说,你说说,你说说这小茉莉怎么这么混啊,姚姗姗都没这么蛇蝎啊!因为这么点屁事儿居然下这么狠的手,她大爷的!
火柴冲着我咆哮,一脸愤怒的火焰,就跟我就是小茉莉一样,我都有点怕她突然冲过来掐死我。
我放下杯子,我说火柴你先别激动,你搞清楚了没啊?别因为你记恨别人就什么事儿都往人家小茉莉身上撂。
说实话,我始终不怎么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是小茉莉做的,因为白松当初跟我讲小茉莉问他要一个五十块的娃娃时候的样子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面。我不愿意相信这样的女孩子会跟这样恶毒的心机扯上关系。
火柴照我脑门上推了一下,她很疑惑地问我,你丫脑子没烧坏吧?你到底是信谁啊?好,你不信是吧,没关系,我们现在就去找小茉莉,我今天就要看看王八到底有几只脚!
说完火柴就把我拖出门了,走在楼梯的时候我在想,王八不是一直都是四只脚吗?
第十节眼泪一直流
火柴把我塞进车里,然后就拨了白松的电话。我听到火柴问,白松,李茉莉现在在哪儿?然后火柴说,好,你们两个在家里等着,如果你老爷子或者老太太也跟家里呆着其乐融融的话那我劝你让他们出去溜达溜达,免得等会儿他们接受不了好莱坞的动作场面!
于是我明白了,小茉莉现在在白松家呢。
车开到白松住的小区门口被拦下来了,我明白,这种全是住着达官贵人的深宅大院当然是不能想进就进的。于是我下去,跟那个门卫说了我要找谁。我刚一开口,然后突然就发现了我爸的知名度居然比我都高,我觉得我在中国范围呢也算小有点名气的呀,偶尔写点小文章那也是挺能打动人的,结果跟我爸比我是没戏了。因为那个门卫笑眯眯地跟小孙子似的对我说,哟,这不是某某某的女儿吗?进去吧,进去,我帮你开门,你等着啊,马上就好。不用说,这某某某就是我那伟大的爸爸的名字。听得我站在原地有点郁闷。我在想,以后我也要让我的女儿这么牛掰,谁见着她都得说,哟,这不是林岚的女儿吗?
白松家住得很奢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据我所知,这个小区里所有的人都是钱多得权多得都必须深居简出怕被人偷袭的主儿,每家都是电梯直接入户的。我和火柴站在电梯里,彼此没说话,看着红色的数字噌噌噌窜到了九楼停下来。
白松开门的时候脸色有点儿不对,他笑得很勉强,我望进去看到李茉莉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可是却让我觉得有点高傲,甚至是有点高贵的表情。这让我觉得很错觉。
四个人坐在那儿,心怀鬼胎,谁都不先说话。可是我发现火柴一直在用一种特别尖锐的目光盯着小茉莉,而李茉莉也很不卑不亢地面对着火柴。
过了五分钟火柴突然站起来,她把手里的包往沙发上一扔,指着小茉莉就说,你他妈还在这儿装?!你以为这么闷着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当初没看出来你这么恶毒啊,要早知道,我他妈一见你就把你废了。
李茉莉很平静,她望着火柴说,你急什么啊,跟个泼妇似的,我做了什么让你们这么对我指手画脚的?
我知道李茉莉的态度把火柴惹火了,火柴冲过去一甩手就是一大嘴巴,啪的一声,我都惊得目瞪口呆的。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有人使这么大劲儿抽人的,估计上次姚姗姗抽我都没这么来劲儿。李茉莉不再说话,她应该知道火柴的脾气了,可是她依然用一种特别仇恨的目光看着火柴,我突然觉得这种目光很可怕。
火柴又抡圆了给了她一耳光,她说,有种你他妈再用这种眼神看我!
白松站起来了,他走到火柴旁边,我知道白松有点生气,不管是谁,哪怕关系再好的朋友,自己的女人被连着甩了两个嘴巴,谁都不能不生气。白松去拉火柴的手,他压抑着火气对火柴说,你够了啊,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什么事情不好说非要这么着啊?
火柴一转身一耳光冲白松抽过去,她说,滚你丫的!
白松一下子愣在那里,我也愣了,可是我真没见过这种场面,我本来想说点什么,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本来我觉得我对文字已经驾驭得很好了,这个生活已经被我用文字描摹了多少遍了,可是现在我才发现,这个生活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永远有无数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突兀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对它臣服。我眼睛有点胀,想流泪,可是我知道现在的场合是多么地不适合矫情和软弱。
火柴指着白松说,白松,如果你还把闻婧当朋友,把林岚当朋友的话,那么今天你就把嘴给我闭了!我要让你知道,你到底做了多么久的傻B!
白松望着火柴,说,你什么意思?
火柴很轻蔑地看了李茉莉一眼,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你戴了无数顶绿帽子在大街上在这个北京城了溜达了大半年!你心里那个纯洁的小茉莉跟我当初一样,是个纯洁无比的小鸡头!
我有点不忍心去看李茉莉,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去看她,她蹲在地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咬得都出血了。其实我心里在问自己,我们这样是不是很残忍。其实我已经没有答案了。我只知道我自己不会像火柴这么……果断——或者直接说是残忍。可是当我想到闻婧的时候,我想到她站在医院的窗户前眺望外面深沉得如同梦魇一样的夜空的时候,她的那些眼泪,就足够让我一辈子无法原谅李茉莉。
没人说话,周围很静。白松走到李茉莉面前跪下来,他摸着她的脸问她,是真的吗?白松的语气让我觉得心疼。我记得在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以前,白松在学校也是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话,好像怕声音大了会吓到天上的飞鸟一样。那个时候的白松喜欢穿运动服,留着短的干净的头发,下巴上总是留着胡子没有剃干净的青色,他总是奔跑在夕阳下的篮球场上,挥洒着汗水,在夕阳的剪影里露出明亮的笑容,而且他还威逼利诱要我去帮他买饮料,当我拿给他的时候他还开玩笑地跟周围的人说你看这是我女朋友,多体贴。周围太多人我不好意思打他,不是因为我照顾他的面子,而是我怕破坏我扮演的淑女形象。而这么多年之后,现在面前这个白松,已经穿起了深色的西装,头发光亮,那么地成熟,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那个在阳光下露出牙齿大笑的白松了。
李茉莉站起来,她用手整理了一下刚刚散乱开的头发。她看着白松,说,是的,火柴说得没错,我就是她说的那种……鸡头。我看得出李茉莉用了最大的努力来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她现在不敢哭,她不愿意在火柴在我面前哭。可是我知道她内心很难受。就像当初姚姗姗一个耳光扇得我几乎心都碎了的时候,我也没哭,因为我不想在敌人面前哭,如果姚姗姗不在,那么我会在顾小北面前流光我一生的眼泪。现在也一样,如果我和火柴不在,那么李茉莉肯定会在白松面前流下她现在努力隐藏的眼泪。
可是,能隐藏吗?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眼泪。我突然发现自己对李茉莉一直都不了解,我以前就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文静而斯文的女孩子,家庭条件不好,没见过什么世面,单纯而善良。可是现在,我完全分不清楚了。
火柴对白松说,白松,你看清楚,这就是你一直爱的女人。你把耳朵给我竖起来,我还没说完。你知道闻婧和林岚怎么会遇见那些流氓的吗?就是你面前的这朵茉莉叫人去的。
我拉拉火柴的袖子,可是她还是不管我,继续说下去。
白松跪在地上,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