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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伙伴的爱,
有着伙伴的终生的爱。
——惠特曼《为你啊,民主》
叶普盖尼是被猛烈的敲门声所惊醒的,太阳已经猛烈到他睁不开眼睛。房间里还都是昨夜和阿列克谢的一场胡闹留下的残骸,他避开地上的酒渍,迷迷糊糊地走到门前,打开门。阿伯特那张俊美的脸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他面前,大声叫他的名字:热尼亚!
叶普盖尼猛然想起他还没穿衣服,身上还都是昨夜胡闹留下的痕迹,他惊吓得两步跳回到床上,用被单裹住了自己。阿伯特欢快地走了进来,踢开地板上的空酒瓶,打开了房间的窗户,让清冽的空气冲淡了房间里醉生梦死的气息。阿伯特有些奇怪地看着缩在床角的叶普盖尼:热尼亚,你又不是小女孩。
库里克和阿列克谢在楼下准备了早餐,他们简单拉开了餐厅的窗帘,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花瓶里插着松叶,阳光从落地窗外投射进来,落在牛奶和面包上,泛出淡淡的光晕,远处圣索菲亚大教堂最高的金色穹顶也在这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们四个人就这样在打趣与闲聊中度过了这个清晨,叶普盖尼和阿列克谢坐在背对阳光的位置,库里克和阿伯特坐在他们对面。在安静的阳光中,叶普盖尼感觉到在桌布下面,阿列克谢握住了他的手。阳光温暖地抚摸着他两的后背,阿列克谢神色自如地跟阿伯特开着玩笑,轻轻地摩擦着叶普盖尼的手心,叶普盖尼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阿伯特和库里克,觉得整张脸都被阳光洒得发烫。等到库里克和阿伯特把盘子收去厨房的空隙,阿列克谢迅速地亲了叶普盖尼一下,带着牛奶和面包的香味。虽然他们已经不知道热烈亲吻过多少次,也度过无数个难以启齿的夜晚,但是这一刻,叶普盖尼还是感到有些羞怯。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来到这个房子,有的是士官生,有的已经成为正式的军人,有的是诗人,有的是贵族,他们互相打着招呼和攀谈着。阿列克谢在门口迎接着他们,游刃有余地和每个人握手与交际,房间里处处都少不得他,到处都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廖莎这里,廖莎那里。叶普盖尼都不用抬头,光听这些呼唤的声音就知道阿列克谢会在哪里。他们带来了食物和酒,在会客厅里热烈交流着,谈论文学、诗歌与国家的未来。在诺夫哥罗德的阳光下,这一群人显得天真而生机勃勃,就像是雪原上新长出的森林。
叶普盖尼察觉到阿伯特和库里克之间好像发生了一些不愉快。阿伯特一改往常的温和,冷冷的对着库里克。库里克在房间里很少与人交谈,他刻意保持一个冷漠的距离,把自己和这所房屋里的热情隔开,显得高傲而冷峻,他最常做的就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房间的一角,把所有的热情都藏在眼睛里,一心一意地盯着在人群里神采飞扬的阿伯特。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叶普盖尼觉得莫名有些心慌,他和阿列克谢被这群的青年们隔开了,阿列克谢被强烈地呼唤和需要着,只能偶尔用眼神在人群中匆忙地寻找叶普盖尼,一直到下午他们都没说上几句话。午饭后,叶普盖尼一个人回到了房间去休息。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敲门声,库里克给他送来了一些清水,他们两个静默地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库里克的身影被阳光扑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像是秋日安静而缄默的树木,他问叶普盖尼:,你有问过廖莎关于他的事情么?
叶普盖尼摇摇头:没有,我并不关心。
接着,叶普盖尼顿了顿,轻声问回去:你问过沙夏吗?
库里克盯着杯子边缘滴下的水滴平静地回答:沙夏就是答案。
他们又陷入了长久的各怀心事的沉默中。
深夜,叶普盖尼又做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梦,阿列克谢浑身是血地企图亲吻他。叶普盖尼被惊醒了,一轮冰冷而巨大的月亮悬挂在诺夫哥罗德古城的上空,寂静地泛着红光。
叶普盖尼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回房间的路上,他看到一楼的会客室里还亮着灯,里面有人在大声议论着什么。叶普盖尼听到了阿伯特的声音,这个激动的诗人正在大声和人争辩着。
“先生们,在今日的俄罗斯,我们还容忍着一类同胞比另一类同胞更加低劣的现状!这是一种耻辱。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高贵而正直的生活,让奴隶与奴役从这片土地上消失,才是真正的高贵。”
马上有另一个叶普盖尼不熟悉的声音在反驳阿伯特:
“真是讽刺啊。正是因为你比另一部分同胞生活得更加舒适和有尊严,你才会懂得什么是高贵与正直,现在你却要亲手埋葬让你懂得尊严的阶级。”
阿伯特的声音更加高昂了起来——
“但是先生,尊严不是谁的私有物,也不需要等待人去赐予。尊严属于人民,但是被长久地夺走了。我们指责人民的麻木和不重视尊严,等于一个强盗抢走了一个可怜的人所有的白面包,然后还洋洋得意地指责他不会享受精美的食物。一个伟大的国家不会这样。”
“但是人民需要强有力的领导!沙夏,你是诗人,你应该懂得我们俄罗斯人。我们就像双头鹰一样,我们渴望漫游如同渴望奴役,我们都是无政府主义者我们又都向往一个强有力的权威,在这片土地上,最激烈爱恨可以瞬间交换,让人咬牙切齿的往往也让人神魂颠倒。这样的人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君主,想想将我们带往大海的彼得!想想将我们带往欧洲的亚历山大!征服和被征服都自有其美感!想想永世不落的王国!它的战士就像雄鹰一样飞跃过高加索山脉去挑战世界!别忘了,我们所称颂的法兰西,它的人民在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之后选择了谁?他们选择了波拿巴!他们经历了共和却更加感受到威力和强权的必要!服从于绝对的威严绝对的纪律!破坏、征服、摧毁再来前所未有的营造!这难道不自有其美感吗?!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惊心动魄更加宏伟的呢?!”
“有的。”一个叶普盖尼所熟知的声音响起来了,阿列克谢的声音穿破了黑夜落在古老的空气里。
“有的。”阿列克谢简短有力地重复了一遍,“对于历史来说,君主是宏伟的。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比自由更宏伟的事了。”
叶普盖尼颤抖了一下,他轻轻地走近了那个房间,从半掩的房门向里面看去。里面坐着十多个青年,酒杯和书籍被随意放置着。阿列克谢端着一杯酒站起了,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金棕色的头发梳在脑后,带着庄重却不拘谨的表情,向同伴们致意:
“先生们。我同意人民是迷惘的、不可信任的。沙夏,你先别急着反驳我。我见过许许多多法国大革命的煽动者、发起者和经历者,他们并未否定革命的伟大。但他们记得革命的牺牲与残酷,绞刑架和断头台曾经布满那个我们称颂的国度。尽管我们对我们所属于的阶级抱有不满,但请记住一点,国王的孩子和人民的孩子是一样无辜的。拯救人民的孩子不代表一定要屠杀国王的孩子。所以,我们不能发动人民,人民太庞大太容易失去控制。要人民的革命,只有一条道路,那就是把仇恨灌输给人民。如果我们为了革命而去煽动人民的仇恨,如果我们为了获取支持而屈从于人民的意愿,那么马上会有更会博取人民欢心的、更鲜廉寡耻的人出现,我们也会被人民送上断头台。是的,法国大革命告诉我们一个令人悲痛而残酷的事实,人民的意愿并不一定就是真理与正义。”
“那么廖莎你究竟想要说什么?专制和民主我们究竟要哪一个?”一个青年高声叫道。
阿列克谢笑了起来,他坐到了桌子上,双头鹰在他头顶展开翅膀,代替他向左右望去:亲爱的,专制的反义词并不是民主。民主和君主一样,只是权力的来源,并不代表权力一定就是正确的,有君主的专制,也有人民的专制。专制的反义词,只有一个……。
阿列克谢微微收敛了一下笑容,郑重地强调道:共和。
说着阿列克谢跳到了桌子上,高声说道:先生们,我生命的第一趟旅行,我听到的第一个来自真理的声音,是我母亲带我去奥地利听的一位伟人的作品,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这首注定不朽的曲子,是他本来要献给捍卫了共和国的拿破仑波拿巴。但是那一年波拿巴在米兰加冕,建立自己的帝国,共和国被窃取了。我们这位热爱自由与真理的音乐家撕去了原有的乐谱扉页,将这首歌献给共和国,献给真正的英雄!贝多芬是这么形容这位英雄的“爱自由甚于一切——即使在王座面前也不会背弃真理”。
阿列克谢停顿下一下,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都在静静沉默着。他温和地接着说下去:先生们,我们在诺夫哥诺德,我们的祖先曾经在这里创造过辉煌的文明,他们这里,在尚且混沌与野蛮的时代,创造过共和国!共和国这个词语在诺夫哥罗德比雨水和空气还要悠久!重要的不是君主或是民主,不是保留皇室或者摧毁皇室,重要的是俄罗斯需要有人站出来,作出榜样来,来证明我们这个国家值得拥有更好的制度、值得拥有进步的机会。如果共和国需要献祭者,绝对不该是我们的人民走上祭坛。
随着阿列克谢的话,整个房间里产生了一种激昂而肃穆的情绪。
阿伯特举起酒杯,因为情绪的激动他秀美的脸已经红得像叶普盖尼梦里那一轮不祥的月亮,年轻的诗人温柔而沉静地朗诵道:
在一切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之上。
有一位青年接了下去:在人们的疏远,完全的孤独之上。
刚才还在反驳阿伯特的青年也举起了酒杯:在敌人、亲人和朋友的痛苦之上。
人群一个接一下说了下去,仿佛是在背诵一篇誓言——
“在无名牺牲、无人崇敬、无人知晓之上”
“在无人感激、无人怜惜、无人悲痛之上”
阿列克谢目光直视人群,把酒杯举过了头顶:在一切爱情之上还有一种爱情,在一切情人之上还有一个情人。
所有的酒杯都陆续碰到一起。青年们的声音也聚到了一起。
“俄罗斯”
“共和国”
叶普盖尼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手中的水杯开始颤抖起来。这是一个他隐隐有察觉却完全陌生的阿列克谢。他们隔着不过几米的距离,却仿佛如同隔着一个西伯利亚。比他们的出生、比他们的家世、比莫斯科和彼得堡、比夏日和冬日、比肉体和灵魂、比天空和雪原更加庞大的距离横贯在他们中间。
叶普盖尼摇晃了一下,撞开了会客室的门。碰杯的青年们转过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不速之客。
阿列克谢从容不迫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和恐惧,他放下酒杯分开人群向叶普盖尼走来,扶住他的肩膀,一言不发地把他带回了楼上的房间。
在诺夫哥诺德的明月之下,阿列克谢坐在床上握住叶普盖尼的手,轻声说道:热尼亚,我并不强求你理解。
叶普盖尼看了一下他这位陌生的情人,沉默了一会儿,冷静地回答道:我不会说出去的,廖莎。
阿列克谢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把额头靠到了叶普盖尼的额头上。他们两个人就这样额头抵着额头沉默地呆了一会儿,月光落在他两身上,仿佛是一身长长的叹息。过了一会儿,阿列克谢拉开被子,让叶普盖尼钻了进去,他俯下身,温柔地亲吻了叶普盖尼,不带欲望的、眷恋的亲吻,轻声说道“做属于你自己的梦吧,热尼亚“。然后,阿列克谢离开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