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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曼诺夫愣了一下,他看向站立在他前面的这位同僚。叶普盖尼看上去是如此放松,平静地如同倒映着星辰的白海。乌曼诺夫看到激越的感情像是昨夜亿万流星滑过这位同僚湛蓝的眼睛,隐没到面前这具挺拔坚定的身躯里,他们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开口。
外面有人通报行刑队和犯人已经带到,叶普盖尼转身走向了门外,乌曼诺夫有点犹豫地叫了他的小名:热尼亚,你可以不用去。叶普盖尼回过头,平静地向乌曼诺夫敬了一个礼:再见,少校。乌曼诺夫抬起手,十分尊敬地向他回了一个礼。
叶普盖尼没有再回头了。在走廊上,他遇到了爱莲娜,圣彼得堡的公主已经换上寻常农妇的衣服,来这里为自己的丈夫争取更多的食物和木材。她看到陪伴自己一路而来的少尉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笑容走了过来,直直地迎向她,用力地拥抱了她,以最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回去的时候代我拥抱沙夏。
爱莲娜看着满脸笑容的叶普盖尼,有些惊诧地问道:你要去哪里,热尼亚?
叶普盖尼看向窗外的漫天风雪,惬意地回答:亲爱的,我要去做一件奢侈的事情。
在门外的雪地上,在极夜的黑暗中,负责行刑的士兵举着火把,押送着那位被判处极刑的罪人。阿列克谢穿着毕业时的军装,拄着那根拐杖立在雪地上,微弱的火光笼罩着他的身体,风雪粘在他的头发上,白色的碎屑压着金棕色的头发,像是藏在冰层下的晨曦。叶普盖尼迎着火光里的情人走了过去,伸手抓起阿列克谢的拐杖,然后用力扔向了远方,那根木棍在风雪中打了一个转,消失了。阿列克谢身体晃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叶普盖尼已经一把搂过这位罪人,把手穿过风雪插到他的头发里,用力地吻住他。那一刻,叶普盖尼听不见旁人的议论或者咆哮的风声,他只听到了阿列克谢剧烈的心跳声,他从未如此骄傲和得意。他的手慢慢地沿着阿列克谢的胳膊滑了下去,揉开情人因为激动而紧握的拳头。阿列克谢的手显得粗糙而厚实,叶普盖尼的手掌轻轻地覆盖上那些岁月的纹路,紧紧地握住了自己情人的手,那些隐藏在他心脏和血液里的枝叶与纹路,瞬间蜿蜒过身体,将两人交织在一起。
他们站在风雪里握着手反反复复亲吻了很久,行刑的士兵手里的火光在他们嘴唇间滑行,他们在死亡的火焰上交换着呼吸,直到叶普盖尼看到阿列克谢的眼睛里只剩下对自己的虔诚。在这一刻,他和自己所信仰的神一样,把最后的一点自己献祭了出去。至少在这一刻,他压倒了阿列克谢其他的爱情与理想,成为这位罪人唯一的信仰。这一刻,他可以命令他的信徒做任何事情。
叶普盖尼拉起他这位信徒的手,贴着他的身体,下达了自己的命令:廖莎,你要是敢哭出来的话,我会耻笑你的。
说完,叶普盖尼转身向那些目瞪口呆的行刑队士兵:先生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请你们忠于自己的责任。
说着,他牵着自己情人的手,几乎是半抱着阿列克谢,开始迎向漫天的风雪:走吧,我们快赶不上黎明了。
叶普盖尼感到阿列克谢的手也环绕到了他的腰上,他们在索洛维茨的风雪和黑暗中,互相搀扶着前进,后面跟着拿着长枪的行刑队士兵。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对立着或者是一前一后地跋涉着,他们终于步伐一致地走在了一起,像是共用一条腿、一个身体。这一次,叶普盖尼不要再做那个被遗弃的可怜人,阿列克谢已经害得他一个人被流放了八年,他不能再被流放一辈子。是的,乌曼诺夫说得对,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的幸福或者痛苦,但是可以有宁静和自由。他的朋友们都得到的东西,他也要得到。
阿列克谢和叶普盖尼在极地、在千年王国的边境、在共和国的冰雪废墟里相互依靠、并肩行走着,但是叶普盖尼没有觉得恐惧和寒冷,他握着阿列克谢的手搀扶着他,像是抱住了一整个太阳。此刻,他们走在星球极北的雪地上,四周都是黑暗与风雪,甚至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但是叶普盖尼有一种幻觉,他和自己的情人是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他们走在圣彼得堡,走在莫斯科,走在诺夫哥罗德、走在巴黎,走在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个时候法兰西和俄罗斯都已经是阿列克谢梦想中的共和国,阳光普照,而他们就这么正大光明亲密无间地行走着。叶普盖尼的内心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他甚至开始设想他们的下一个吻下一场澎湃的欲望会是在地狱的哪一层。他履行了自己作为军人的职责,也无愧为一个儿子,他向帝国呈献了自己的忠诚,但是他留了下唯一的、最后的自由。他并非没有努力去寻找生命的乐趣,最终他发现,他的情人是对的,没有比快活的死去更有乐趣的事情了。
叶普盖尼看着眼前纷飞的雪花,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母亲说了一声对不起,他的母亲在天国,而早在很久之前,在他放弃抵抗的一刻,他就不可能与自己的母亲相遇在最终的纯洁之地。与此同时,叶普盖尼想到了另外一场雪,另外一位母亲告诉他的事情:有血的地方,雪就会积得慢一些。他想,两个人的血会让雪积得更慢一些吧。
在圣彼得堡,肆虐的风雪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奇迹般的停了下来,阳光从不知道哪里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倾泻到整个俄罗斯大地。在元老院广场附近的一个房间里,一个青年军官正在阅读一本诗篇,他有些疑惑地问这本诗篇的作者:大师,为什么奥涅金一定要杀掉连斯基呢?
诗人打开了窗户,让雪后的阳光照射了进来:因为他们都是如此骄傲,因为我们正处于一个有病的时代,我们都努力要在分崩离析的价值中找到自己存在的答案,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这个时代的病人。
青年军官有些遗憾地说道:换一个时代,他们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重演?
诗人靠在窗前,享受着难得的冬日阳光,轻声说道:如果那也是一个有病的时代,如果他们依旧骄傲到无法妥协,那么即使他们能在时代的冰雪里再次相逢,或许依旧只能在误解和伤害中艰难地学习相处与相爱。
我不认识自由只知道囚禁于某人的自由
那个人的名字我一听就颤抖
那个人让我忘记这卑微的存在
让我的白天黑夜都随他所愿
我的身体灵魂漂浮在他的身体灵魂里
就像浮木任由海浪吞没托起
自由地,爱的自由
唯一激我兴奋的自由
唯一我为之死的自由
你证明我的存在
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没活过
如果至死不认识你,我没死,因为我没活过
——路易斯塞尔努达《如果人能说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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