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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蛇在野(更名为枯叶蝶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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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乌篷船溯流而上,直向京都方向而去。 

    船舱中,两个人相对坐着,面前的小桌上摆了一碟煎鱼、一碟花生、一大盘卤牛肉、一大壶酒。酒是热的,腾腾地冒着白气。 
 两个人举起大海碗,轻轻碰一碰,都一仰脖子,一碗酒就不见了踪影。两人却若无其事一般,继续添酒吃肉。便是吃喝如此简单的事,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 

    一盏灯在船舱中摇来晃去,那人的脸在光中显现出来,满面风霜,眼珠灵动,正是月前南下羊城的元畏鲸。 

    他对面那人短衣直缀,满脸沧桑,都是水锈,肤色如古铜,粗手大脚,仿佛船上的水手舵工。正是久违了的夏掌轩。 

    两人却不说话,只是喝酒,片刻之间,一大坛绍兴“花雕”便一倾而空。夏掌轩又从船舱一角提了一坛酒出来,却是镇南的古酒“古城烧”。 

    元畏鲸哈哈大笑,道:“黄酒加白干,南北兼济,水火双修,好!好!” 

    夏掌轩微笑道:“世上似你这般有酒便不要了性命的,也只有方家那个方伐柯能和你并驾齐驱了。” 

    元畏鲸道:“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有酒有肉,便不会去想许多烦人的苦恼,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能够在酒壶杯盏中消磨了这一生,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可惜世人总是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啊。” 

    夏掌轩叹息道:“你是在念着那些死去的族人了。” 

    元畏鲸却飒然笑道:“死者已矣,怀念只会徒增生者的负担,毫无用处,更不是死去的亲族好友所愿,我元畏鲸何许人也!怎会如个妇人般婆婆妈妈,惹人烦恼?”说完大笑,神态豪迈,英气勃勃。 

    夏掌轩的眼中不由流露出了敬意,抚掌长笑,道:“元畏鲸不愧是元畏鲸!”说完仰脖喝干了杯中酒。 

    半晌,夏掌轩道:“我久居广东,是两广‘疍民’的首领,原是没道理跟你来京都的,却也不得不来。此一趟行程,我总觉得凶险难测,内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却没有原由。我觉得……京都中发生的怪事,跟那些海上的灾难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只不过却不知是什么样一种联系。” 

    夏掌轩所谓的“疍民”,乃是两广地区一种比奴隶还要低贱的人种,大都是因犯罪而流配荒蛮的犯人,有律法规定他们一生不许上岸,只能在河上湖上生活,长久以来都为世人蔑视轻贱。 

    直至今日,广东还有很多“疍民”后裔,只不过民主社会,人人平等了,那些人也都上岸来生活了,只时不时地还驾舟泛游河海,也算稍微保留了一些祖先的生活方式。 

 夏掌轩正是这样一种“疍民”,却也非犯罪流配。他本是羊城水边一个大世家的子弟,不知为了何事自甘为贱民,永不涉陆地,后来成了广东“疍民”组织的首领,再后来,甚至控制了天下水道和漕运上的水手船工,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水运行会。 

    元畏鲸点点头,脸色沉重,道:“哥哥说得不错,我也正是这般想法,总觉得……” 

    他的话没说完就嘎然而止,一种奇怪而沉闷的巨大声响忽然“轰隆隆”响起,仿佛有一个淘气的巨人在大地上来回滚动,震得地面如同一张颤抖的鼓皮。 

    夏掌轩跳出舱外,元畏鲸也跟了出去,都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河岸上,一大队一大队的军阵人马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旌旗招展,严整有序,正中吊起一盏极大的红灯笼,灯笼上画有一个大大的“龙”字,映得人马红惨惨的,甚是诡异。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却决无马嘶人声。此刻正值黄昏,白茫茫的雾气笼罩河岸,纵使极目远望,那军阵裹于雾中,却也望不见尽头。 

    两人面面相觑,都作声不得,元畏鲸眼尖,看见了那军阵中兵士个个虎背狼腰,神情骠悍,身披驼皮大裘,内中的铠甲上都刻了一面造型狞厉的兽头,再看手中的兵刃,却一件也不识得,俱是些蛇形的大刀、犬牙交错的长戈、钉头锤、狼牙棒、独角大斧、钳子一样的铁戟……种种重兵刃,寒光凛凛,摄人心魄。 

    元畏鲸回顾夏掌轩,后者叹了一口气,道:“原来龙子轶回京护驾来了。” 

    元畏鲸没说话,两人回到舱中坐下,但听得河岸上的马蹄车辕之声辚辚而过,夹杂着刀兵碰击声,一波过后又是一波,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过了也不知多久,那声音才依稀去得远了,又过了半晌,终于遥不可闻。 

    夏掌轩喝了一大口酒,道:“龙子轶戍卫边疆十年,与羌人作战,攻城掠地,屡建奇功。只不过杀性太重,手段更是惨无人道,有伤天和,是以青年便生白发,容颜未老先衰。” 

    元畏鲸点头道:“不错,我也听说他的一些残忍手段,据说他每一次都将俘虏斩首,最多的一次斩首十五万之众,闹得羌水之上血流漂橹,人神共愤。还听说他总要将俘虏的头颅挖空腌制,做成酒器来喝酒,真是……真是……唉!” 

    夏掌轩道:“那便是他们家族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啊。” 

    元畏鲸默然垂头,叹了一口气,却说不出话来。 

    船舱外暮色低垂,漫卷的乌云深深地压迫着莽原白水,风声凄厉呼号,如同整个世界的人都在疯狂地哭泣。 

    夏掌轩出了舱外,伸出手指舔了舔,在风中展开,半晌说道:“要下大雪了!这河恐怕不日便会封冻。” 

    元畏鲸也出得舱外,极目远望,只见远远的城楼的一角飞檐直插青蒙蒙的天,更远处隐隐有一线山脉绵延。原来目的地已经到了! 

    元畏鲸喟然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京都马上就要不太平了!” 

    第三天…… 

    还是没有阿寮的消息,方伐柯开始觉得烦躁不堪。走出屋外,到“佗摩山”上去转一转,希望山景能冲淡心中的忧虑。 

    这几天天气变化很是奇特,竟然回暖了。据说京都的人家很多都换上了夏季的衣衫,然而“佗摩山”上仍旧一味阴凉。天依然还是明朗。但那凉却止不住丝丝袭来,砭人肌肤。山居风物古旧清爽,似乎是给山势的阴凉作的底衬。趣味天成,便如青底白花的无锡碟子,盛了一泓清水,那一番幽远清凉只堪妙人解语。 

    方伐柯登高远眺,极目远望,但见满山氤氲,水气缭绕。山山水水,水水山山,一半青葱,一半苍幽。 

    山间小路都是由长条青石板铺成,遍生青苔,湿滑难走,沿路怪石嶙峋,山高欲摧,一株株繁茂的树交缠错生,放眼尽是浓稠的绿,苍翠欲滴,玄然欲惑,裹着山,包着山,沁入山的肌体,锁进山的根髓,分不出彼此,更难舍难离。而树木滋生的露水,又从头到脚将山 

    浸得透湿。那不知是几千年几万年的阴湿水分,使树的绿也变成一种沧桑感慨的暗色,水淋淋,喑哑哑,晦涩难名,天光不见。 

    忽然下半雪半水的冷雨来,方伐柯走在石阶上,脚下一滑一滑的,山路变得又窄又险,湿滑难行。整个山都湿透了,雾气没头没脑地从谷底飘荡上来,又恍然坠落,仿佛被谷底一只鬼手扯了回去。头上枝杈盘亘错节,遮蔽了天光,然而那雨却能沿着枝杈缝隙宛转千回地泄漏下来。山路一走到枯燥乏味时,前面总能显出几趣妙味来提神,或一泄瀑布,或一方古亭,或一棵老树,或一角红檐,这上山的路,也是按人心设计好了的。 

    途经一座古亭,进去休息,由不去皮的藤木枝条穿结搭建,年深日久,青苔附体,盘梁曲柱,斗角勾心,亦雅亦古,奥妙难言。方伐柯历来也走过不少山川名胜,所见古建筑,或座落山谷,或高耸山头,近观也罢了,但一远看,总觉得不甚搭调。就好像丰秀满纸突出的一处败笔似的。那许多自然的鬼斧,原不需人工的嫁接。但此时在青城一隅,看到那一亭一山浑然相融,绵绵眷顾,又各自卓然,两两相忘,不禁喟然叹息。 

    行来走去,恍然发觉心乱难伏,不禁一叹,忽然发现天已入暮。便转回禅院去了。 

    苏度情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垮掉了。 

    这几天来,她衣不解带,面不上妆,连头发都不梳理,每天守候在姜沣的身边,饭也吃得很少,几乎不睡觉。诘忍和方伐柯劝了她很多次,都毫无作用,也只好由着她了。 

    四天下来,苏度情几乎累脱了形。身体上的疲劳还在其次,首要的是心中的那一份焦虑和恐惧,始终如同噩梦一般纠缠着她。 

    她怕阿寮一去不回了;怕姜沣就此长眠不醒;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温和的微笑了;怕再也听不到他冠绝天下的灵音妙韵了;怕他的庭园就此荒芜;怕没有人为他的水钟换水了;怕他的古琴会腐朽了;怕…… 

    夜晚的禅院寂静无声。山已全黑,莽莽空寂,钟发其声,回荡四野。据说古来风水之说有阳山阴山的区别。阳山之夜百鸟巢鸣,声响嘈杂,是地气汇集阳刚所至;阴山也叫静山,虽有山风天籁入耳,但却少了生灵行动的动响。风水中称为山势汇阴,生灵不至。又说阴山生鬼。 

    苏度情素来不忌鬼神,只觉人生总有一份刚勇是鬼类亲近不来的。但值此静无人息的大山玄观中,守着洞洞烛火,晃晃人影,也心虚起来。不由自主缩一缩脖子,又挺起腰杆,寒意便在这一缩一挺间油然贯穿了脊梁。 

    窗外,玄观殿堂,那些斗角之间,帷幕之后,神像之下,香烛之中,依稀都显出鬼气,仿佛有山雕木客之辈变身其中,或化泥塑,或化香烟。人影映在照壁屏风上,晃晃的,说不准便惊吓了谁,又恐惊了自己,或者怕无形鬼魅附在影上,就此一生一世鬼魅附身,甩也甩不脱了。可真说不准。 

    原来山静生鬼,心却要乱了才能滋生鬼魅。 

    她害怕,不停地颤抖,终于耗尽了体力,守着姜沣的床榻陷入了深深的睡眠。昏昏沉沉地也不知睡了多久,在梦中,忽然听见一声叫喊,就猛然惊醒了。只听那叫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如睡梦中的呜咽一般,喊的却是:“阿寮回来了!!” 

    “阿寮?”她迷迷糊糊地问自己,阿寮是谁?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啊?阿寮……阿寮……阿寮!! 

    阿寮回来了?! 

    她霍然跳起来,冲了出去,一眼看见诘忍和方伐柯两个人正匆匆向禅房跑来,后面跟着的果然就是阿寮!三人飞快跑来,方伐柯满脸喜色,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苏姑娘,苏姑娘,这回姜家哥哥死不了了!” 

    她只觉得一阵眩晕,两脚发软,倚住了门框才站住了。说话间,诘忍已经到了,伸手扶住了,微笑道:“阿寮不辱使命,药都采齐了。” 

    苏度情却流下泪来,身子软软地慢慢坐在门槛上。诘忍奇道:“姑娘应该高兴才是,怎么悲伤起来了。” 

    方伐柯微微一笑,眨眨眼,似乎已经洞悉了苏度情的内心,笑道:“苏姑娘这是喜极而泣啊,大和尚,赶快熬药吧。” 

    诘忍点点头:“正是。”转身高声唤道:“蟾觉!蟾觉!”那个叫蟾觉的小沙弥立刻从一扇门后跑出来,诘忍吩咐道:“你去熬药,还记得配比么?” 

    “记得,师父。” 

    “好,快去吧,再顺便带阿寮去歇息,他可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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