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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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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居步出机场,外面是加尔各答的夜色,那温暖的,哺|乳动物的夜。他的双脚陷入柔软的尘埃,灰尘微微扬起,包裹着他的脚,他的心中涌起无法承受的情感,感伤而温柔,古老而甜蜜,如一个婴孩在母亲平放的大腿上沉沉入睡的记忆。几乎十一点了,仍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外游荡。他看见一对漂亮的留着胡须的山羊坐在黄包车上,正被拉去屠宰。一群长着山羊脸的老人聚在一起,抽着比迪雪茄烟。夜色中,清真寺和尖塔映照着魔幻的绿光,一群穿长袍的蒙面妇女匆匆走过,脚镯在黑袍下叮当作响,糖果店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绚烂而迷幻。薄饼被抛向空中,像在玩杂耍,点缀着一家餐馆上方的一片天,这家餐馆的口号是:“美味食物,美好心情!”比居站在夜色中,那满是灰尘的如莎丽般柔软的温热的夜。家的单调,甜蜜的单调——他感到周围的一切豁然开朗,自己正慢慢缩回到原来的大小,作为一个外国人的巨大焦虑感渐渐退去——那是一种对自己的移民身份既自傲又羞惭的感觉,让他无法承受。在这里没人会注意他,就算别人说点什么不中听的,也是随口说说,不用放在心上。他环视四周,许久以来第一次——上帝知道有多久——他的视线清澈,可以看清一切。
  
失落 第四十九章(1)
法官双膝跪下,向神祈祷。他,杰姆拜伊·帕特尔,一个不可知论者,曾展开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只为将家族的祈祷抛至身后;许多年前,在斯特拉斯内弗号船甲板上,他曾拒绝将椰子扔入水中以保佑自己的航程。
  “如您让玛特回来,我将当众向您膜拜,永不背弃,我将向世界宣布对您的信仰——只信您——只要您让玛特回来——”
  他站起身。他这是在摧毁自己所受的教育,退化成那些迷信的人,和神讨价还价,供奉祭品,与命运赌博,满口甜言蜜语,什么都敢做——
  你要是真的存在就显灵吧!
  不然我就认为你一钱不值。
  一钱不值!一钱不值!——他咒骂着。
  可是到了夜晚,他的脑中不断闪现这个念头——
  长久以来他背弃了信仰,这是他的报应吗?
  他犯下的罪,这世上没有哪个法庭会处理。可是他心里明白,这并不会减轻它们置于天平上的重量,也不会因此变得无足轻重……然而谁会向他报复呢?他不相信愤怒的神灵一说,当然也不相信所谓不偏不倚的公平。世间万物无关公平。那不过是人类自身的妄想——只有获得更多的学识才能消除。
  不过,他想到他所抛弃的家庭。
  他想到父亲,父亲的力量、希望和爱一直是他赖以生存的源泉,没料到父亲竟回过头一口啐在他脸上。他又想到把妻子妮蜜送回家的情景。那时,拥有雕梁画栋的宫殿的波曼拜伊·帕特尔已经死去,一位叔叔篡了位,波曼拜伊的不幸——生的全是女儿,没有儿子——在他死后降下了诅咒。
  法官的思绪回到当时,他为什么要把妻子送回家。那完全是由于一个特殊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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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邦达的凌晨时分,一辆轿车停下来,一群女士花枝招展地鱼贯而出,热情的国会女议员莫罕太太坐在驾驶座上。她看到站在杰姆拜伊宅邸门口的妮蜜。“哦,帕特尔太太,和我们一起去吧——干吗总说不呢?这回我可不依了!走,玩玩去吧!你一定要走出这座房子。”
  妮蜜坐在车里一个陌生人的大腿上,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害怕。他们开车到车站,远远地停在一边,已有上千人聚在那里示威,高呼:“打倒英国统治!”他们停了一会儿,接着随车流开到一座房子前。
  有人递给妮蜜一盘摊鸡蛋和吐司面包片,她一点都没吃,那里实在太乱了,人很多,他们大声吼着,争执着。她对一个婴儿挤出一丝微笑,小宝宝迟疑片刻才记起该如何运动肌肉,也冲她笑了笑。
  后来,一个人说:“快点!火车就要开了,我们得赶紧去火车站。”一大群人又涌出房子。其中一个人落在后面,把她送回家,这天就到此结束了。
  “帕特尔太太,我们今天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你见到了印度最伟大的人。”
  是哪一个啊?她根本不知道。
  法官外出归来——在打猎日志里记下五只山鹑、两只鹌鹑和一头鹿——地区长官专门招他回来,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他的妻子在军营火车站参加了尼赫鲁的欢迎大会。她和国大党的高层人士一起享用了摊鸡蛋和吐司面包。
  这将成为杰姆拜伊档案中的一个污点,从此晋升受阻,不过这并不是地区长官所担心的,他觉得这件事让他丢脸,整个内务部都会受到影响,他一拳头砸下去,说:“名誉,该死的!”
  “先生,这不可能。我的太太非常传统。你知道的,她很保守,不会去俱乐部的。事实上,她从不离开家门。”
  “这次她却这么做了,哦是的,没错。正是传统妇女你才更要提防呢,帕特尔先生。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害羞——完全是假象。对这件事我们有不止一个人可以作证,根本无可辩驳。我相信自此你家里的任何成员,”他停顿了一下,“不会再做什么有损你前程的事了。帕特尔,我是作为一个朋友在警告你。”
  他第一次打了她,他以前就想这么干了,好几次强压着那种冲动。他把酒倒在她头上,将一壶水泼到那张他已不再觉得美丽的脸上,她的耳朵里满是冒泡的苏打水。这并不足以消减他的怒火,于是他的拳头捶了下去,他扬起手臂一次次有节奏地将拳头砸在她身上,直到手都酸了,第二天他的双肩因劳损而作痛,好像一直砍木头似的。走路甚至都有点跛——踢她踢得腿疼。
  
失落 第四十九章(2)
“愚蠢的母狗!肮脏的母狗!”他骂得越厉害,揍得就越狠。
  第二天早晨,妮蜜浑身斑污的淤伤,和那祥和的文明景象形成触目惊心的对照——蛋杯里装着鸡蛋、茶壶外包着保温套、报纸放在一边。几周过去了,她的淤伤仍没有消退。十个紫黑色的手指印钳在她的手臂上,身体的一侧隐现雷雨的乌云——他曾一下子把她推到墙上,只那样猛烈精准的一推,乌云便不可思议地密布开来。
  愤怒一旦释放,便如脱身于瓶子的恶魔,再也无法遏制。她越不说话,他就吼得越响,如果她胆敢反抗,那就更糟。她很快明白不管她做什么或不做什么,结果都是一样。他的憎恨是独立于他的生物;生长,燃烧殆尽,又自动重生,在她身上他找寻到它存在的理由,它的完美性。在其最纯粹的时刻,他想象自己杀死她。
  这段时期他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对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很小心——工作、洗浴、梳理头发——心中略带不安——脱离控制,做出终结性的暴力行径,危害自己的职业生涯,这一切对于他是多么的容易。
  春天降临邦达,万物沐浴在一片奶白色之中,新孵出的毛虫、蜥蜴和青蛙宝宝可爱地满地乱爬乱跳。他再也无法忍受她那张脸,给她买了张票,送她回古杰拉特。
  “我不能走。”妮蜜说,从昏昏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自己是愿意接受的——这就像一种镇痛油膏,或一个黑暗的去处,她可以躲藏起来——可为了她的家族却不行——唉,想到他们因为她而羞辱,真让她无法承受。
  “如果我不把你送回去,”他对她道,语气几乎是柔和的,“我会杀了你。我可不想担当这个罪名,所以你必须走。”
  六个月后,一封电报抵达邦达,告知一个婴儿诞生了。
  那天晚上杰姆拜伊喝醉了,并非出于喜悦。不用看他的孩子,他就知道会长什么样:红红的像个水疱,叫起来像只水壶,口角流涎,散发阵阵愤怒的热气。
  远方的妮蜜正看着她的女儿。宝宝睡得正香,在生命最初的岁月里,宁静似乎深深扎根在她的天性中。
  “你的妻子可以回去了,她休养得很好。”住在宫殿的叔叔满怀希望地写道。他误解了妮蜜回家的原因,以为杰姆拜伊是担心妻子的健康,毕竟女儿回娘家生头胎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他们希望这个孩子能让她父亲回到家族中来,他现在很有权势——可以帮助他们。
  杰姆回了封信并寄上些钱。他在信中写道:“这不合适,我的工作不允许。这里没有学校,我不停地出差……”
  叔叔将侄女拒之门外。“你丈夫要对你负责,”他生气地说,“回去!你结婚的时候你父亲给过你嫁妆了——你已分得你的那份了,此后女儿就不该再来要什么了。如果你惹恼了丈夫,就回去请求原谅吧。”
  请回家吧,我亲爱的、可爱的姑娘。
  她自此一直和一个姐姐生活在一起,度过余生,她姐姐不像妮蜜嫁得那么好,能进入上流社会。妮蜜每吃一口,她的姐夫都愤恨地看着。他关注她开始发胖的迹象,好证明自己的慷慨。
  战争爆发了,欧洲和印度,甚至村庄里都有战事,报纸上充斥着这个国家正分崩离析的危言;几乎有一百万人丧生于暴乱,三到四百万人死于孟加拉的饥荒,一千三百万人流离失所;民族独立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这在当时似乎很合理。
  法官比以往工作更卖力了。英国人离开后留下一个权力真空,所有内务部的印度籍人员都升到最上层,来不及理论他们在独立运动中的立场,也不管他们是否有真材实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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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样阴暗的岁月里,某天,法官收到第二封电报,先于告知赛伊即将抵达卓奥友的那一封。
  一位妇女在点炉子的时候被烧着了。
  唉,这个国家,人们叹道,乐于将常说的话再感慨一番,人命真贱呐,到处是假冒伪劣产品,炉子质量差,便宜的莎丽很容易就点着了——
  
失落 第四十九章(3)
——还有那你想让她死去的女人——
  ——哎,或是想自杀的女人——
  ——没有目击证人,无法立案——
  ——如此简单,手微微那么一动——
  ——对警察来说,也是小事一桩,只要手飞快地做个小动作——
  ——手掌间娴熟地传递一沓卢比——
  “噢,谢谢了,先生!”警察说。
  “不用谢我。”姐夫说。
  一只眼眨了眨,你差点错过了整件事的真相。
  法官愿意相信这是一场意外。
  骨灰没有重量,不会泄密,灰烬扬起,太轻了,没有愧疚的负担;也不受重力作用,它们向空中飘去,谢天谢地,总算消失,不见了踪影。
  这一段时间在许多人心中是混沌不清的,当他们精疲力竭地走出来,整个世界都变了,裂痕随处可见——家中的变故,各地的事故,垃圾如瘟疫四处散播,到处是没有标记的坟墓——他们视而不见,他们没有能力审度过去,此时必须倾其所有抓住未来。
  杰姆拜伊明白了一个真理:人可以转变为任何东西。遗忘是可能的,有时是必须的。
  杰姆拜伊思忖着,他是否为了错误的理想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剥夺她的尊严,让自己的家庭和她的家族蒙羞,让她成为家人耻辱的化身。甚至家里人都不愿接受她,她的生命一无所用,他的女儿也仅仅是荒谬而无意义的存在。他把女儿遣送到了修道院的寄宿学校,听到她和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男人私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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