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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这个城市已经同行了22 年。这对于一个有2200年历史的城市而言,是它薄得最微不足道的时间切片。对我而言,却是此生最华彩灿烂的段落。我曾经作出过许多努力也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它不露声色却将我彻底改变。但是我总是不懂得珍惜。许多时候,我对时光的挥霍都像牌桌上挥金如土的赌徒,直到现在才有了手中所剩无几的恐慌。于是与它的对视,等于是回望一去不返的青春。因此,在这个热闹而温暖的牛年新春,面对这个城市,我只想说:你不是过于崭新吗?这正好可以让我与你重新出发,再一路同行。
兄弟(1)
自上小学起,我几乎没有哭过,也最看不起爱哭的小伙伴。因为哭对于男人总是件不光彩的事情。那是拿自己的虚弱示众,公开证明自己没出息,窝囊废。然而这次我却当众哭了,并且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这是最不该流泪的时候,大年三十。这是最不该流泪的地方,一家三代的团年席上。席中除了家人,还有父亲最得意的几个学生,从西安归来的军旅画家志伟、志勇兄弟,成都画家光汉,以及在我母校射洪中学任教的高勇。君临轩酒家是城内开张不久的川菜馆,颇上档次。雅间是一向节俭的父亲亲自定的,雅致又堂皇。一瓶五粮液,这还不知是哪年由我孝敬给父亲的生日礼物,这时已喝了大半。老爷子皇上一样被大家捧着,温热顺耳的话语在他耳边此起彼伏,那是我们慷慨的纳贡。他最经典的表情是孩子般的呵呵傻笑,无法敛起,成为整个晚上大家最乐意品味的精神大餐。亲情友情师生之情,盛满房间,被醇酒催化,充分发酵。人人脸上红光闪闪,灿若桃花。
当正读大一的侄儿,亦即弟弟的孩子端着杯子向我走来之时,我想到了弟弟,继而又想到了哥哥。我猛然感到他俩正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而且我还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要和我们分享快乐的强烈欲望。多年的思念与感伤,点点滴滴,在心中不知不觉蓄满,一旦有外力哪怕是最轻微的触发; 便化作瀑布,飞流直下。
印像中哥哥几乎是作为一个人的完美标本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出生在射洪县涪江边上一个叫洋溪的小镇。父亲在那里的小学教书,母亲则干着学校炊食员的差事。当时正是下午刚刚上课之时,铛铛的钟声也未能掩没哥哥那一阵响亮的啼哭。
哥哥眼睛乍一睁开,出现的第一个映像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少妇。她有一个让乡下人拗口并且难以理解的名字:谌兴湛。美丽而高挑的谌兴湛曾经是射洪县内最显赫的女人—她丈夫是国民党的县长,国大代表袁守成。父亲不久前向我提到这个名字时还满脸敬意。她是外省人,好像还是医科毕业的大学生,更让她在小县份里鹤立鸡群。即是穿一身寻常布衫,也掩不住她不同凡俗的气质。不过当时已是1951 年末,国民党的势力已如飓风卷落叶般被扫荡尽净,袁守成也抛下妻小仓惶逃去台湾。土地改革,现代中国最深刻的社会变革如泰山压顶,即将展开。这个脑中装满南丁格尔、史怀哲和耶苏的女人,面对自己命运的大逆转,居然还是一副平和淡然的微笑面对。这时她正是用这样的微笑看着我哥哥。
十月怀胎,母亲却将哥哥在腹中养了11 个月。这让哥哥显得不同寻常的健壮和成熟。主动跑过来接生的谌兴湛像见了自己的孩子一样高兴。她断言,这孩子前途无量。然而哥哥却早早地夭折了。家乡有孩子生下来最先见到谁像谁的说法。难道是谌兴湛悲剧性的人生决定了哥哥人生的悲剧性?知道哥哥的人都说哥哥有一张女孩子般讨人喜欢的脸和颀长匀称的身材。聪明、文静,礼貌、懂事、勤奋。上学后很快就是班长、大队长。语文数学全优,音乐美术更是早早地显示出超人的天赋。自然而然,他成了老师号召学生学习的榜样,是邻居教育孩子的活教材。他的死无疑也具有为革命事业献身的性质:按照学校的安排完
兄弟(2)
成摘桑葚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的任务。
出事的地点距家门仅几十步远。一条小溪从老宅墙下经过,乱石堆叠,泠泠淙淙。蜜蜂嗡嗡,蝴蝶翩翩。那株老桑树厚重的阴影下,溪石上落满野花细碎的花瓣,也有熟透了的桑葚自行坠落,在石头上砸出点点血红。空气中有水的气味,花的气味和青草的气味。阳光透过桑树枝叶斑驳地照在哥哥光鲜的脸上,使他感到有几分目迷神移。他把桑葚一颗一颗小心摘下,放进脖子上的口袋。他当然也经不住诱惑,偶尔有一颗鲜亮硕大的被他送进嘴里,慢慢体验它的甘甜。这应该是哥哥最快乐的一个星期天。
出事的准确细节是永远无法证实了。有的说哥哥是自己踩断了树枝,有的说是别的顽皮孩子在树枝上使劲的摇晃导致树枝折断。但可以想像到的是,双唇已让桑葚染成紫色的哥哥是含着甜蜜离开桑树的,像一次真正的飞翔。很可能他当时脑中一片空白,还有几分眩晕,舒展着四肢,以真正飞天一般的姿势在天地之间一丈多高的垂直空间里,完成了他最后的一段人生。这一个细节,一个时期经常在我的印像里闪回。好心的邻居不让我到可怕的现场。但从其他人后来的叙述中得知,跌落在乱石上的哥哥是在没有任何感觉的情况下死去的。他来不及感觉恐怖体验痛苦。他死时的脸上依然如女孩子般漂亮和光鲜。
哥哥是一朵美丽的花,尚未绽开就被死神掐去。在流着汁液的断茎上,我后来只能以想像接续着无数个可能。他长得太英俊,太讨人喜欢,成人后也许经不住诱惑,比如异性。没有贫下中农的出身,又过于艺术气质,想像力过于丰富,在以后迅速变得严酷的社会里显得不合时宜,完全可能不能为那个时代所容。也许他可以无比的柔韧承受住磨难,走出那个时代,成为一个能工巧匠,一个艺术家,一个政治家。也许,他因为过于聪明、敏感变得特别容易受伤而颓废,性情古怪。但是他死了,他前面那扇装有无数可能的门永远地关闭了,让一切可能成为不可能。
哥哥以一小段近乎完美的生命征服了他接触过的几乎一切人。他吸纳了人们太多赞许的目光,让父母十分的满足。因此我就一直感觉自己活在他的影子里,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即使人们知道我,也是作为他的陪衬人出现。因为我提前上了学,好动、贪玩,一学期没读完课本已被我用铅笔戳了个对穿的大洞。哥哥的优秀和得宠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生出罪恶之花:嫉妒、心态不平,甚至偶尔在心中闪出假如没有这个哥哥多好的想法。所以哥哥死时我好像并没有流泪。我的眼泪是我听到母亲痛不欲生的号淘大哭后被引发的。但是后来我还是真正地害怕了,因为我真实地知道哥哥死了。在金华牵着我蹒跚走过小巷的哥哥,那个经常给我讲故事的哥哥,那个不久前还蹚着冰冷刺骨的河水背我踩滩过河的哥哥,已经被装进了一副小棺材埋到了牛头山的黄土之下,陷于永远的黑暗。我的生活立即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我还感到哥哥的死与我有关。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杀害哥哥的凶手。
不过,父母还深陷丧子之痛,我已经在收获着哥哥让出的那一份父母之爱。他用过的钢笔,他拥有的小人书,已成为我的拥有。哥哥作为老大的位置也被我及时填补,弟弟对我的称呼很快从“二哥”变成“哥哥”。后来出生的妹妹,更不会质疑我作为大哥的合法性。因此对失去哥哥的忧伤和嫉妒哥哥的悔恨,很快就被成为长子的快意抵消,甚至大有盈余。但是,我从此不吃桑葚。我觉得那凝血一般的颜色就是死神嘴巴的颜色。。 最好的txt下载网
兄弟(3)
收去哥哥性命的老桑树被人们报复性地连根挖掉。钵碗大的树干被用于修补梓江河上的渡船。有人说是做了舵,也有人说做了插杠。若干年后那渡船神秘地翻沉,造成数十人死亡,震惊全国。事后我曾专门从绵阳赶去现场,看到闯祸的渡船翻扣在岸上,像是一具打捞上岸的尸体。但是我没能在渡船上找到那棵桑树的任何存在。关于哥哥的印像是浑沌的。弟弟则活在我清晰的记忆里。
弟弟大约是上帝最不喜欢的孩子。他的磨难始于生命孕育之初。妊娠期间,母亲常常腹中剧痛,生活困难又导致面黄肌瘦。从射洪到绵阳的庸医分别诊断为胃炎、肠炎、肿瘤和贫血,就没有想到一个育龄妇女最有怀孕的可能。西药大把大把地吞,中药一罐一罐地灌。人家的母子是用蛋白质、维生素来滋养,我的母亲和弟弟消受的则是化学药剂和奇奇怪怪的植物汁液。等到证实是怀孕时,父母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想让弟弟的生命旅程就此紧急刹车。坠胎药一次次地吃下去,弟弟却赖在子宫里不愿出来。于是,这个经磨历劫的孩子九个月后奇迹般地降临人间。然而那时的共和国连同她的子民们,尤其是农民,已经被大跃进折腾得奄奄一息,这正好又他赶上。
哥哥过于强势。弟弟在我面前又过于弱势。他两岁才会说话,三岁才会走路,一直瘦弱。等到他到了可以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的时候,我已作为他的保护者、启迪者、给予者、规范者,有时还作为恶作剧的施予者出现。他与妹妹一样,是在我的背上慢慢长大的。是他的弱势垫高了我的强势。
那时吃肉是最奢侈的事情。我对于从毛主席到历代皇帝幸福生活的想像力,可以抵达的大约也就是天天吃肉。面对一盘肉,要抗拒它的诱惑是痛苦的。年龄渐长,在母亲的调教下,我已经具有了一些哥哥的优点,比如礼让。家里吃肉时我的礼让几乎就有了圣人的意味。当然这仅限于吃肉过程的最后阶段。盘中只剩下最后几片的时候,我总会夹起来放进母亲碗里,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懂事。但母亲总是毫不犹豫地又夹给弟弟。最可恨的就在于,弟弟非但不给母亲夹肉,反而毫不犹豫地立即将肉送进自己嘴巴,不管一片还是几片。看到弟弟嘴里咂巴咂巴地吃着,油光闪闪,眼光满足而贪婪,我顿时有了巨大的挫折感。气急败坏,恨得咬牙,恨不得立即搧他的耳光。不过碍于母亲我只能隐忍,另寻机会再作修理。
我修理弟弟一般是训斥,有时则是制造恶作剧。比如弟弟进门前在门楣上方放一个撮箕,里面甚至还放了渣灰,他推门时自然就砸落到他的头上。比如由我示范踩一个只剩下竹框的筛子,告诉他很好玩的,他信以为真,使劲一踩,竹框弹起来打到膝盖,痛得哇哇直哭。在此之后,我往往又去笼络他,使他既吃了亏又不再告状。
我与弟弟也有过快乐的时光,那就是一起挤在父亲的膝上听故事,由我领着进城过寒暑假。稍大,我们兄弟有时还会到绵阳,在舅舅、姨妈家住一阵子。在绵阳、成都有亲戚并且去过,这会增加他与同伴相处的资本。他也像我一样进城上学,我骑自行车载着他往乡下老家走时,我们总是在畅想中行走,在未来的蓝图上行走。那些蓝图上都放着自行车和猪肉。一辆自行车和一碗肉,对我们兄弟而言,就是在黑暗的隧道尽头候着我们的阳光。接到弟弟的死讯时我正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