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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就是故乡-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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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机器。父亲是带着几分庄严,几分崇高,起劲地为自己的苦难喝彩。他拼命地工作,工作到无可挑剔的程度,工作就成了保全自己的甲胄。其实,别人整他的重要原因就是要挤掉他,让自己的人进来取而代之。但是他的工作无可挑剔又不可替代。连工宣队的头头也说,老陈是条老黄牛。谁愿意来顶替他当一条牛呢?哪个农民又愿意随便杀死一头只会埋头拉犁的牛呢?
  消化苦难的能力成为父亲度过乱世的法宝。甚至他对那个时代也没有任何抱怨。后来他和唐叔叔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1980年,他提前退休了,全部的退休补助金,还完陈年老帐后,他都用来请客,请他所有同过事的人,包括曾经的“仇人”。劳累也好,磨难也好,他终于到头了,他要褒奖一自己。工作了几十年,或多或少,他都记得人家的帮助,他要感恩。在朝阳门里那个国营饭店,八仙桌,八大碗,沱牌酒,他连续请了三次。他这是一辈子唯一的挥霍。他觉得*是国难,人人都摊上了一份苦难。就是那些当年得意的人,也好景不长。何况,我自己还深度体验了一段历史。那样苦的日子都过来了,以后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算得上苦了。能够消化苦难的人,就比其他人拥有了更多的快乐。宽容,能够让别人心安,也是最终让自己心安。
  他至今不知道他的档案里是否装着那个“现行反革命”。他曾经去找过县委书记,找过局长,但一直没有下文,他后来干脆就不再找了。好像人家从来也没有真正把他当成反革命。不过我怀疑,没有正式平过反,从理论上讲,也许,他至今还是“现行反革命”?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陪他散步,不觉又到城墙下。面对城墙上他们当年写的“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巨幅标语的残迹,他只说了一句,可惜你唐叔叔已经走了,他比我还年轻十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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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猎人和他的两枝羊角花(1)
华子在一处稍为平缓的山坡一侧停下,以枪拄地,小心地将背篓放下。羌人的背篓都是尖尖屁股,形如大口朝上的喇叭,又装满东西,华子拿一个石头垫了,这才稳住。在前面探路的两条猎狗——一黄一黑的老虎和黑豹,及时发现了主人的意图,欢跑回来,一左一右蹲下,在他脚背上乱舔。
  这是岷山深处。层层大山密密地挨挤在一起,左旋右转,大起大落,呈狼牙利刃之状。想必是当初上帝推动着这一列列大山作造山运动的游戏时,突然没了兴致,猛一下松了手,运动嘎然而止,山们剧烈运动的姿势便定格下来,成为一种造型,生动、威猛。在华子这个高度看出去,和尚头、插旗山、狮子背、野猪梁子,这些知名不知名的大山组成的重峦叠嶂,互相推搡着拉扯着,掀起绿色大浪,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天边。华子从小就在山上摸爬滚打。四十几年了,大山的气息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了他的肌肤、血液和灵魂。黑红的脸膛,鹰鹫般的眼睛,铁硬的四肢和背着背篓在山上稳步移动的步态,无一不透出大山的气质。从天麻麻亮开始,华子就一直在这些山的褶皱间爬行,蚂蚁一般地爬。大山里路是没有的。偶有猎人,采药人经过,脚迹转眼就会被荒草抹去。华子在乡里的学校念过书,记得有个很出名的人说过,这世上本来是没有路的,只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没有人走的大山自然没有能踩出条路来。在没有路的地方爬了大半天,还背了四十斤盐、三十斤粮、三十斤酒,外加一大块老腊肉,实在累啦。他坐了下来,给狗扔了两个馍,然后将插在背篓里的长烟竿儿抽出,栽上叶子烟,点燃,吧哒吧哒猛咂。烟油烧得嗤嗤地响,淡蓝的烟雾将华子罩住。烟味散布了一种温馨,这就误导了华子的感觉器官。他像是嗅到了火塘的味道,家的味道。家!火塘。烧酒。饨腊肉。烘洋芋。整段圆木掏成的蜂桶。吊脚楼下,马厩和猪圈的尿臊味……最终,关于家的各路记忆,都连接到老婆和女儿身上。
  珍!菊儿!我想死你们了!家是华子的兴奋剂。野岭深山,只要想到家,华子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变得异常清醒和亢奋,力气重又回到他精瘦的身板上。他收起烟竿,在石头上几磕,插回背篓。然后,依然以枪拄地,背起背篓爬山。华子爬上狮子背时已是次日半晌午。这里海拔已近四千,昨天那些高大乔木已不见踪影。曾经满山遍野的杜鹃在这个高度上变得仅高尺余,和爬地柏一起混迹于麦麦草、一柱香和圆叶草组成的牧草行列。正是农历六月,这高山草甸迎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山峦起伏,绿色在地表肆无忌惮地向四面八方铺展。黄、粉、蓝、红各色野花漂浮其上,星星般灿烂,给华子的鼻孔灌满芬芳。山高天低,云朵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像扯烂了的棉絮粘在那里。看着看着,云变成了雾,雾变成了雨。牛毛细雨一下,草地被洗过一遍,纤尘不染,明快而单纯。华子高兴了,打了个忽哨。两条狗箭一般窜出,迅速消失在前方草丛。走过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山那边隐隐传来狗吠。华子紧走一阵,爬上梁子,向狗咬处打了一个长长的呵嗬。空山沉寂。只有一个男人充满野性的嗥叫在山野间回荡。最后被野草全部吸纳。只一两分钟光景,就有庞大的牦牛群呼啸而出。蹄声旮沓,牛头攒动,尘土与草屑纷飞。山体也在雨点般的牛蹄下鼓面般颤动,发出闷雷滚动般的声音。这是几百头牦牛的奔腾啊。这是一股黑色的海潮。不,它应是万千战马驰过草原!华子面对牦牛的狂奔,立即有了前所未有的淋漓酣畅,他正经历着有生以来最激动最幸福的时刻。感觉中他像是调动千军万马的统帅。一个羌人,一个最古老民族的血液在他身上澎湃起来。华子从来都为自己身为羌人而自豪。他不懂历史。不知道羌族为何由一个华夏的主要民族成为少数民族,由统治广大中原退缩到岷山深处一隅。羌族没有文字。没有文字就没有长久的记忆,历史就没有落脚的地方,羌族几千年的历史就如流沙从时间的漏斗里流失。他不知道是不是祖先的疏忽。他从小从端公口中听熟了的史诗《羌戈大战》,吟唱的主要是两支羌人之间的纷争。但华子可以通过节日里的沙郎舞、皮鼓舞,通过老辈人的传说打量自己的历史。羌族,真是一个从血与火里走过来的强悍民族。羌族史,一部悲壮的由盛而衰的血泪史。

末代猎人和他的两枝羊角花(2)
华子曾经十分地神往真刀真枪驰骋疆场的年代。箭如飞蝗,马刀铿锵。战马驮着穿生牛皮铠甲的羌族男儿冲锋陷阵,保卫自己的土地和家园。他喜欢硝烟的气息、刀剑的寒光和骏马的长嘶。华子姓杨。这也是几百年前被官府强制汉化的结果。他既崇拜羌人的远祖大禹、阿巴白构,崇拜明清时期那些民族英雄,更以自己的杨家祖爷为偶像。祖爷杨四飞,是这一带羌人中的传奇人物。虎背熊腰,拳头大如碗钵,手臂粗似脚杆,力可拔柳,飞刀可以百步取人。爷爷说,一日祖爷上山打猎时蹲在山窝里屙屎。没想到一头野猎从背后偷袭,一嘴咬住他的麻布裤脚。杨四飞猛然警觉,一手提裤子,一手握拳,转身照猪头就是一下。一拳打下去,野猪顿时脑浆迸裂,当场断气。
  就是父亲年轻之时,个个羌寨都还是易守难攻的堡垒。雕楼高耸,暗堡森森,羌族汉子人人练得一身武艺,提着枪在寨子里进进出出。左轮、驳壳、中正式、汉阳造,都有。就是最穷的人家也有火枪。如有战事,放倒一棵青杠树,锯其一段,掏空,加上铁箍就成了青杠大炮。朝里面填上几撮箕火药和铧铁,引线一点,就可以从这个山头轰击另一个山头。敌人到了近处,还有抬腕。架在枪眼里,或者一人用肩扛着,一人瞄准点火,可以扫倒两三百米外的一大片。
  华子没能赶上真刀真枪耀武扬威的年代。他的时代,山林中的老熊、豹子、野牛和岩羊成了一个民族尚武精神的唯一指向(当然现在为了保护家乡的生态,连这些也不能打了)。华子刚刚成人时,看看自己干瘦干瘦的身材就有些沮丧——跟祖爷比,你算个屁!
  后来,华子有了珍。他寄希望于壮硕而健美的珍。珍的肚子渐大,他一次次抚摩那个饱满隆起的部位。他也多次到有求必应的神树前挂红烧香。他是上门女婿,他迫切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来传宗接代。珍却让他大所失望。十月怀胎,生下的却是个女儿。一个女孩儿算什么呀?羌族人曾经把女人视为恶魔转世。因此,女人是有原罪的。她们从小除了学习绣花刺绣等女红,还要跟男孩子一样干活。许多人家女孩子比男孩子要干更多更重的活。她们为自己绣的围腰子上都缀了个兜包,那是设计来压住心子的。男人们说,这样可以让她们变得愚笨,好专心服侍男人。一个弱小而尚武的民族是需要男人去拼命的。重男轻女是生存的需要。这种观念代代沉淀下来,强化成了全民族共同的价值观。即是今天,这种观念仍处于主流地位。华子为女儿取名为菊。这是一种山野间随便可见的寻常野花,不足珍贵。
  日子在平淡中过去。华子和珍当然早已接受了菊儿。但问题又来了。菊儿长到两岁还不会笑,四岁都不会走路。就是逗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华子夫妇最害怕的事实出现了:菊儿脑瓜子有毛病,是个傻子!想起来了,那次珍从木楼上背了一背篓苞谷,下独木梯时不小心踩滑了。这一跤让珍摔得不轻,那时怀上菊儿才七个月。菊儿不但早产,而且先天受损啊。珍在里屋垂泪。华子把酒一碗一碗地喝。
  这些天,两口子听到了不少关于菊儿的议论。有的说华子作为出色的猎人,杀生太多,报应。有的说养一个傻子有什么用?不如早点抱到山上,一脚踹下深渊算了。将菊儿扔了?杀……?华子和珍不敢朝这边想也绝不可能朝这边想。他们知道过去寨子里不少人家都是近亲结婚,也还有烂酒惹的祸,时不时总有人家养下象菊儿这样的残疾儿。养不起又没办法医,拖累了一家人,扔掉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他们也清楚谁谁都干过。这并非秘密。但要亲手扔掉菊儿,下得了手吗?虎不食子。害自己的亲生骨肉,这还算人吗?华子提枪出门。东晃西晃就到贼娃子岩窝。两只麂子正在草坡上跳跃嬉戏,并没有发现悄然接近的危险。华子平端起猎枪,瞄准,食指扣上了扳机,枪口随麂子移动。当然打这只大的。好肥的一只麂子啊。华子从准星处望出去,发现这是一对母子。母麂子正深情地舔小麂子的脖子。射杀母麂?那小麂子一定会悲伤的,并且在险象丛生的深山老林,它还活得下去吗?打小的?它才几个月啊,多可怜多可爱的小家伙!他动了恻隐之心。但手已收不回来了,扳机已经叩动。只听砰地一响,华子把枪略略上抬,两只受惊的麂子闪电般消逝在密林之中。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末代猎人和他的两枝羊角花(3)
当晚,华子和珍坐在火塘边上,抱着菊儿。两口子商定,无论如何也要把女儿养下去。好歹是自己骨肉,一条命啊。几百头牦牛黑压压地挤在华子周围。这群牛原来是乡上的。后来因管理不善,牛群从一二百头减到二三十头。高山草地海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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