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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气息交缠,眼对着眼,鼻尖几乎抵着鼻尖。重楼盯视着徐长卿冷澈若春冰的双眸,恨不得一把扯掉笼罩在那张端正俊秀的脸上的疏离。蜀山掌门待人和颜悦色,哪怕对地位卑下的宫人也一视同仁,唯独在自己跟前凛冽得连一个笑容也欠奉。
堂堂魔尊在臭道士眼里竟不如几个人间的喽啰?重楼越想越是恼火,忽听徐长卿又说:“阁下三番五次来人间,难道不是为了追查此事?”
徐长卿一心想要说服魔尊不要再跑来人间添乱,冷不防重楼掣住了他的一只手腕质问:“这是什么?”
重楼扣住的那只手高举着,指间还捻着蜀山术诀。徐长卿一时解释不清楚他只是防备着重楼,他慌乱的时候另一只手也被重楼擒住。“这又是什么?”重楼嘲弄地睨视着徐长卿两只手上的术诀,毫不留情地收紧手掌,直到青年发出一声忍痛的低吟。
“意图暗算本座,你不想活了?”
徐长卿双手被制,整个人给圈在重楼怀里。有了蜀山莲池旁的前车之鉴,他连挣扎都不敢太过用力,进退两难地僵直了一会儿,被灼热滚烫的魔息烘得头红脸热。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重楼将他两手扣拢到一起,腾出一只手来朝他衣襟里探去。徐长卿吃这一吓,急挣道:“你干什么!”
重楼听他不再“阁下”前“阁下”后,怒气稍平,一只手摸到想要的东西,另一手将徐长卿朝外一推,冷冷道:“你今天说过的话最好记住。你做不到,本座就毁了它。”说完一翻腕,手上多了一只天青色的瓷瓶。
徐长卿被推得直跌出去,视线及至瓷瓶,下意识地伸手在怀里一摸。那只装满了亡魂的瓷瓶确确实实被重楼夺去了。瓶若受损,瓶里亡魂便永世不得超生。徐长卿急道:“还给我!”
徐长卿越急,重楼越发觉得快意。
“等你实现你的承诺,本座自会还你。”魔尊长笑着化作一道血光,话声余音从划过天际的血光中琅琅传来,饱含着得意与轻蔑。“区区蝼蚁,妄言伏魔。耳不聪目不明,连妖魔何在都分辨不出,居然还敢向本座许诺。徐长卿,长安之乱还只是开始。你等着看生灵涂炭的好戏吧!”
仿佛为了印证重楼的话,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把道观的大门拍得山响。城南曲池、青龙两坊的百姓聚集在无极观前恳请徐长卿去曲江池降灭吃人的妖孽。男女老少一双双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徐长卿,盯得徐长卿不忍拒绝。节气早已入秋,曲江池的满池莲花却不见衰败,一朵朵莲花映着碧水红得妖异,水面上雾气蒸腾,徐长卿远远望见就明白:是妖气。蛰伏池底的妖魔在徐长卿走近时,轰然现身,翻腾起的池水在城南降下了一场豪雨。
那是一条通体漆黑的蛇妖。
自从重楼将建言剑拔离蜀山,徐长卿不得不将剑时刻带在身边,凭借自身法力维系剑的灵气。于是围观的人们有幸看到了仙人道长有剑不用,徒手制服蛇妖的一幕。
“长安城里这么多妖魔,你为什么偏偏跟我过不去?!”蛇妖喷吐着血红的信子不甘心地厉声嘶叫,“ 无极观。。。无极观里的妖魔。。。”
人们都缩在远处观望,然而蛇妖凄厉的叫声在清晨的静寂里传出去很远。人多口杂,免不了断章取义,不几日渐有谣言四起,先是说无极观里有妖魔栖身,接着又传仙人道长是妖魔化身。正因为是妖魔,所以才能不借助法器就施展法力。
徐长卿再次被召进宫时,宫人们隐隐流露出怯意。徐长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传为妖魔,只觉得他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他问陆离最近宫中发生了什么事,陆离笑着说:“幸蒙道长收伏亡魂,宫里最近太平得很。日子一成不变,变的是人心罢了。”
谣言同样传进了甘露殿,武后听过后一笑置之。陆离从武后的神情中品察出女主对徐长卿的袒护,于是他对徐长卿说:“君恩与人心一样多变,道长好自为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霜降。
城外秋风萧瑟、枫丹柳黄,城里却依旧暑热难当,荷塘里莲花浮动着诡异的暗香,官道两旁桂树疯了似的开了一茬又一茬。帝京的时节仿佛静止在了夏末。人们不安之下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妖魔作祟,有人则指着天际说,那颗扫把星怎么好像又大了几分。
当人们胡乱猜测是什么引发了异象时,徐长卿正在为越来越猖獗的魑魅魍魉头疼不已。重楼所说的“长安之乱”已经初露端倪,时序紊乱散发出的魔息诱得方圆数百里的妖魔群集长安,随之而来的种种妖气因为地脉壅塞不得发散,强者食弱此消彼长。城里一时间地气动荡妖气冲天,稍有灵力的人站在城外遥望长安,会发现帝京上空妖云翻涌仿佛煮得滚沸的一锅粥。
徐长卿忙于降妖,愈演愈烈的妖乱令他疲于奔命。建言剑无法使用,他的法力在无休无止不间歇的耗用中濒临枯竭。重楼再次出现时,徐长卿刚刚经历了一场苦战。妖魔被制伏前的搏命一击在蜀山掌门肩胛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靛蓝道袍上血迹斑驳像开了一树红花。
“为什么不用剑?”重楼的话表明他在一旁观战了很久,久到足以察觉其中蹊跷。建言剑被珍而重之地用层层布帛缠裹起来,徐长卿与它几乎寸步不离。重楼想起正是同一把剑,被徐长卿弃于蜀山试剑台经受风霜雨雪七年之久,疑惑之余不免冷嘲:“既然这么喜欢,当初何必放手?”
魔尊的调侃纯属无心,落在徐长卿耳里却似一语双关。
心像被狠狠刺了一下,立刻淌出血来。
“正因为喜欢,所以才舍得放手。”徐长卿踉跄着站直身子,冷冷回敬。夏虫不可语冰,魔怎么可能懂得人类的感情?旧日心伤纠合着重创,使得徐长卿在来得及运功克制之前就先咳了一口血。腥甜的血液漫溢着沿唇角无声无息地一滴滴溅落在衣上、地下。
随着一阵失血的晕眩,蜀山掌门遽然瘫软,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经在无极观的禅房里。
半室斜阳透过浮尘倾泻在书案经卷上,半室黯影则来自伫立窗前的魔尊。徐长卿头晕目眩地坐起身,深感不解。“是。。。阁下送我回来的?”
魔尊的回答南辕北辙,让他更觉困惑。
“叫我重楼。”生硬的口吻与直白的话意搅得徐长卿一头雾水,如芒刺在背般不适应。徐长卿动了动嘴唇,那两个字还是喊不出口,只好说:“谢谢你。”
重楼冷哼:“谢谢?”说着嗤笑一声,“你拿什么来谢?”
徐长卿语塞。重楼又道:“人类就爱废话一堆,不痛不快。你的剑明明废了,为什么不肯明白告诉我?!”
徐长卿刚想说剑的事是蜀山的事,抬眼看见重楼五官深刻的脸上残存着一丝愠怒,忽然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他静默的时候,重楼抄起桌上的建言剑抛给他。徐长卿反射性地出手接住,只听重楼语气很厌烦地说:“试试这次你能不能挡我三十招!”
徐长卿皱眉暗想这才是恋武成痴的魔尊重楼,突然被一股来自剑身的灵气激得手心颤麻。看到建言剑源源不断贲腾起的灵气里隐隐缠绕着血红色的魔息,徐长卿恍悟出重生的建言剑与魔尊重楼的因果关系。
“多谢相助。”他心情复杂、满怀谢意地向重楼致谢。
重楼负手而立,傲慢依旧,语声却像初融的坚冰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这种小事,还难不倒本座。本座出手,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跟你一决高下!”
说完,重楼期待地望向徐长卿。
“阁下的约斗,恕在下不能奉陪。” 徐长卿答道。
果断的回绝与疏远的称谓令重楼深觉难堪几欲发作,然而徐长卿笑了一笑,又说:“不过,如果魔尊愿意,可以等我养好伤再陪你过招。”
一连数日,徐长卿闭门在无极观中静养。令他诧异的是:期间居然不再有为妖祟所困的民众来向他求助,长安城很不寻常地骤然平静下来。徐长卿并不知道,长安城中有人看见黑电红光隐没在妖魔肆虐最猖狂的地点,还有人声称看到了赤发戴角鳞甲黑翼的魔物真容。
每天黄昏,重楼总会不请自来地出现在树海蓊郁的道观中庭。
落日余晖进一步夸大了魔尊魁伟的身形,夕照忠实地在青石地上投下一大片庞然黝深的黑影。黑影和无极观周围气场的变化往往让徐长卿在魔尊现身的一刹那就察知了重楼的到来。
魔尊好武。
徐长卿无法理解这种癖好因何而来,就像他无法想象每天夜里他在魔尊的梦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蜀山掌门习惯于日出日落时,在庭院里练剑。蜀山剑术在徐长卿手底仿若行云流水,激荡的剑风与剑光、剑意在日光下扬起飞花漫天。
重楼一言不发地看徐长卿练剑。青年静定温和的神情与截然相反的凌厉剑招使重楼回想起过去。魔的生命太过漫长,几千年里重楼没有喜、没有悲、没有羁绊,陪伴他的只有一场场对决和一个个对手。直至他遇到徐长卿。
当时重楼正在追逼唯一可以与他匹敌的敌手——神将飞蓬。如果不是素衣白裳的青年道士横插一档,彼时飞蓬转世、尚未开窍的人类极有可能死在他的暴怒之下。青年为了阻截他被他殴至重伤,正要痛下杀手之际,他听见飞蓬转世的人类喊青年作“徐长卿”还有“白豆腐”。凡人的名字对魔而言毫无意义,但是重楼不知为什么竟记住了“徐长卿”这三个字。
一切变数都源于徐长卿这三个字。
飞蓬觉醒是为他,女娲后人诱惑自己是为他,就连邪剑仙出现也是源于他的一念之仁。女娲后人曾流转着眼波妩媚地告诉重楼:“除了决斗,世上还有许多别的有趣的事。”重楼看着徐长卿练了三天的剑,却仍无法判定这算不算是有趣的事。
“找个地方,我陪你决斗。”第三天的黄昏,徐长卿对重楼说。
之后发生在神魔之井内的决斗,胜负毫无悬念。
雾霭般厚重、狼烟般转折的瘴气里一片岑寂,唯有厮杀双方急促的喘息交错着刀剑交锋发出的金铁铮鸣,沉淀回荡在四周。决斗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徐长卿被魔刃抵住咽喉时,如释重负地逸出一声喟叹。“你赢了。”
重楼没有计算两人到底过了几招,但他知道这一场比斗远远不止三十招。激烈的对决在徐长卿刚刚伤愈的苍白颧骨上燃起两酡倦怠的红晕,脸色愈白,愈衬得面若桃花。经过一场剧斗的青年虚弱而英挺,禁欲又诱引,正是重楼在梦里见惯了的模样。
梦里无数次低吟呻唤的薄唇此刻只隔了一个拥抱的距离,殷红冶艳。
难以自控的欲望驱使重楼低头噙住青年的嘴唇,狠狠吻咬。未及收回的刃锋在徐长卿修长的颈项上捺下一道血痕。青年一惊之后的奋力挣扎和淡淡的血腥味仿佛荒野中一声紧接着一声的狼嚎,事与愿违地激发了重楼的凶性。
重楼不容抗拒地拥紧徐长卿,用力之大直似要将徐长卿连皮带骨揉进躯体。蜀山掌门身上散发着修道者独有的清灵之气和紫檀沉香的味道,这种对妖魔极具诱惑力的气味无形中助长了魔尊急于将其占为己有的渴望。
“徐长卿!”重楼啃噬着徐长卿的名字和双唇,浊重地喘息着把青年压倒在地。重楼一向只知道用手去决斗、去杀死敌手,唯一一次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