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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让他继续伤感,我换了个话题,问他难道真的吃狐狸肉?他似乎很惊讶有人问这种笨问题,瞪了我好几秒钟没回答,好像怀疑我在开玩笑。
“英国人不吃狐狸肉吗?”
“不吃。英国人会穿着猪装,带几条狗,骑上马去追逐狐狸,追到了、就砍掉它的尾巴。
他的头微微昂起、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奇怪呀,这些英国人。”接着,他兴高采烈地用夸张至极的手势说明文明人对付狐狸的方法。
马索的独门技艺
首先,找一只年轻的狐狸,要准确命中头部,因为头部我们不吃。子弹若打在狐狸身上可食用部分,会造成伤口——马索展示他那只狐狸身上的两个弹伤——而且变硬不好吃。
剥去狐皮,肢解成数块。马索作了个用手砍下自己大腿的动作,又做了几个拉扯手势,来描绘取出内脏的过程。
清理好的狐肉,放在流动的冷水中浸泡24小时,除去狐骚味。擦干后用袋子裹起,在屋子外面吊一夜,有霜的夜晚尤佳。第二天早晨,把狐肉放入砂锅,淋上狐血和红酒混合液,加入药草、洋葱和蒜头,文火慢炖一两天(马索道歉说他不能确切地说是一天还是两天,因为那要根据狐狸的大小和年龄而定)。
很久以前,吃狐肉要配面包和炸薯条,现在时代进步啦,改良式炖锅能把肉烧得不油不腻,只需配马铃薯即可。
马索说得神采飞扬唾沫四溅。他告诉我,他独居在这里,冬天里很少有人作伴。在山里过了半辈子,他现在考虑是不是要搬到村子里去住,跟大伙儿在一起。当然,这座房子漂亮,安静,冬季季风吹袭不到,夏天正午的炎阳也晒不到,他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年快活日子,要离开真舍不得,会让他心为之碎,除非——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灰蓝色的眼睛诚恳得透出泪光——除非是看在我面上,让我的朋友买下它。
我向下望,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建筑零乱地矗立在树影之中,三条狗拖着链条无休无止地来回踱步。我想,在整个普罗旺斯,只怕再难找到比这座房子更让人不愿意住的了。没有阳光、没有风景可以眺望,而且内部一定既潮湿又阴森。我答应马索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向我眨眨眼睛。“100万法郎,”他说:“最低价。”另外在他离开这天堂角落之前,我若想知道有关乡村生活的任何细节,他都愿倾心相告。他熟悉森林里的每一寸土地,蘑菇长在何处,野猪到哪里喝水,打什么猎物用哪一种枪,如何训练猎大等等,他没有不知道的。只要我问,他全可以传授给我。我谢了他。“没什么”他说着,便蹒跚地下了坡,向他那值100万法郎的住处走去。
我告诉村子里的一位朋友,我遇见马索。他笑了。
“他有没有教你怎么烧狐狸?”我点点头。“他有没有向你推销他的房子?”我点点头。
“这个牛皮大仙,满嘴胡说八道。”
我倒不在乎。我喜欢他,觉得他充满幻想,专门提供高度可疑的情报,可以带领我欣赏山村实务。科学方面的事情又有曼尼古西先生负责,现在我只需要一位领航员,引我渡过法国官僚机构浓雾迷漫的水道。这水道之错综幽深,迂回曲折,足以让一颗芝麻绿豆膨胀成拦路巨石。
法兰西官僚模式
买房子时,手续繁杂冗长就该让我们心生警惕了。我们要买,房主要卖,价钱双方同意,事情不是很简单吗?可是,我们却马上被迫参加了法国人爱好的搜集文件运动。需要出生证(明确证明)我们的存在;需要护照说明我们是英国人;需要结婚证书才能用两个人的名义合买房屋;要前次婚姻的离婚证书用以确定目前的婚姻有效;提具文件证明我们在英国有地址(我们的驾驶执照上明明白白写着地址,却被判定证据不足;有没有更正式的文件,像是电费收据之类的,可以证明我们真的住在那儿呢?)。雪片般的各式证明文件于是在英国与法国之间飞来飞去,资料巨细靡遗,只差没要血型证明和指纹打印。终于地方检察官把我们一生的纪录都搜罗到一个档案夹里,房子可以过户了。
我们受到官府这等盘查,是因为我们两个外国人要买法国的一小部分房产,国家安全不可不谨小慎微。比较不重要的业务应该办得快些,文件也不要那么多了吧?我们于是去买汽车。
是很普通的雪铁龙双门式轿车。这型车25年来很少变更设计,因此每一个村落里都找得到它的零件,它的机械构造不会比缝纫机复杂多少,任何一个稍懂技术的车手都能修护。它又便宜,最高速度不会太快,除了防震弹簧像是面粉做的,坐在上面会晕眩之外,它相当漂亮又实用,而且汽车公司刚好有现货。
业务员看着我们的驾照:全欧洲共同市场国家通用,公元2000年以后才到期。然而他耸耸肩,万分抱歉地抬起头来。“不行。”“不行?”我们拿出秘密武器:两本护照。“不行。”我们东翻西找各种文件。他会要什么呢?结婚证书?英国那边的电费收据?都不是?我们问他还有什么,除了钱之外,还要什么,才能买到车呢?“你们在法国有地址?”我们取出地址,他小心翼翼地抄在发货单上,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唯恐第三张复写纸看不清楚。“你能证明这是你们的住址吗?有没有电话费帐单?水电费帐单?”我们解释说,因为刚搬进去,还没收到任何帐单。他则说,要有地址才能发执照。没有地址就没有执照,没有执照就没有车。
幸好,他推销员的本能压倒了对官僚主义的偏好。他倾身向前,提出了一条解决之道。只须提出房屋买卖契约书,一切便可圆满完成,我们可以有车了。契约书在律师那儿,距汽车公司约10公里之遥。我们跑去拿了来,耀武扬威地放在他桌上,另附支票一张。好啦,可以把车开走了吧?“可惜,不行。”我们得等支票兑现,这大约需要四五天时间。为什么本地银行开的支票需要那么久才能兑现?我们能不能一起到银行去,当面弄清楚存款够不够?不行,现在是中饭时问。法国在两方面领先全球——官僚主义和美食主义,两者结合,给我们营造了困境。
这次经验让我们变得有点神经质。有好几个星期,我们出门一定携带所有证件,见到任何人都赶紧出示护照和出生证明,也不管对方是超级商场的收银女郎,还是帮我们运酒上车的合作社老头,而对方也总是对我们的文件甚感兴趣,因为证明文件在这里是神圣而值得尊敬的。
不过他们也不懂我们为什么带着证件到处跑;是不是在英国都得这样呢?英国真是太奇怪,太乏味了。面对以上问题,我们只能无奈地耸一耸肩。
朦胧春意
一直到一月底,天气才渐渐变暖了。我们期待着春天,而我,更急着想听听专家怎么预测。我决定去请教那位林中贤者。
马索持着他的胡子,沉思。是有春天迹象可循,他说。老鼠能比精密的人造卫星更早察觉出春天的到来,
而这几天,他家屋顶下的老鼠异常喧闹。有一天晚上吵得他简直睡不着觉,朝天花板开了两枪才让它们安静下来。呢!可不是吗。还有,新月就要出现了,每年这个时候,新月也常常带来变化。根据这两个明显的预兆,他预测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也来得暖。我听了急忙赶回家,看院子里的杏树有没有开花的迹象,并且考虑是不是该清洗游泳池了
二月
冰封雪理的日子
我们订了一份《普罗旺斯日报》。第一版通常刊登本地足球赛的成绩啦,地方小政客不着边际的谈话啦,扣人心弦的超级市场抢劫案啦(抢案发生在卡维隆Cavaillon,此城素有“普罗旺斯的芝加哥”之称)。有时候.还会有关飞车党飘车致死的惊心动魄的描述。
二月初的一天,寻常新闻全都消失不见,头版头条与体育、犯罪、政治等一概无关。
“雪封普罗旺斯!”标题赫然醒目,字里行间隐藏着一分喜悦。天气反常,各种意外事故时有发生,雪埋汽车,母子受困一夜安然无恙;老人冻僵,幸得邻居助人为乐伸出援助之手;登山人迷路,直升机将他们从凡图山救出;邮差克服难关,递送电费通知单;白头翁旧事重提——上一次大雪成灾可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读者似乎可以想见写稿的记者如何挖空心思,努力在文章里多加几个惊叹号的样子。
节日般热闹的新闻旁边还附了两张照片。其一是尼斯蔚蓝海岸的散步街,人行道上棕桐树覆满雪花,像一列白羽织成的巨伞。其二是在马赛,一个穿着肥大衣裳的人,用绳子拖着带滑轮的暖气机在雪地里走,活像拉一条宁死不屈的狗散步。
没有乡村雪景的照片,原因是乡村道路不通,铲雪机具只有300公里以北的里昂才有。习惯在灼热的柏油马路上驾车奔驰的普罗旺斯人,既便是身为勇猛的新闻记者,也不敢冒冰上跌跤的危险,而宁肯待在家里或隔壁的小酒馆里。不管怎么说,冰封雪埋的日子不会太久。这是气候偏差,像老天爷不小心打了个嗝,却给准备出门冲冒风寒的人有了借口,在咖啡里多加一匙奶精,或是喝一杯浓烈的酒,壮壮胆气。
冬日轶事
我们的山谷,在一月的寒冷中沉寂聊落,眼下,冰雪覆盖更增添了一层寂静,整个地区仿佛与世隔绝。阴郁美丽的卢贝隆山被我们独占,雪地上偶然印着松鼠和兔子的足迹,毫不犹豫地穿越山径。除我们之外,再没有人类的足迹。上个月还经常见到的猎人,现在也深居简出,不再武装起来与大自然搏斗。我们曾以为听到枪声,却原来是树枝不堪雪压而折断的声音。除此之外便全然寂静——马索后来形容,静得连老鼠放屁都听得到。
我们家的附近,积雪厚达膝盖,风吹雪翻成波浪。出门步行往梅纳村(Menerbes)买一条面包得花两个小时,途中见不到一辆移动的汽车。盖满白雪的汽车绵羊般乖乖地停在路旁。
这片宛如圣诞卡印出来的风景感染了居民,他们兴冲冲地试着在光滑的街道上行走,脚步错乱,个个像醉汉溜冰。
太阳出来了,市政府派出清洁队,拿扫把清理通往几个重要据点——肉店、面包店、杂货店和咖啡馆的道路。村里人三五成群,互祝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度过灾难。一个脚踩滑雪板的人从市政厅方向出现,与除他之外唯一拥有辅助运输工具——一辆古老雪橇——的人撞个正着。可惜《普罗旺斯日报》的那位记者不在场,否则他可能会写下这样的标题:
“车祸新闻:两车夫因大雪而相撞”
而且他可以坐在温暖舒适的咖啡馆里观看整个事情的经过。
狗儿们很快适应了雪,像小熊似地钻进雪堆,染白了身子出来,大踏步跃过田野。它们还学会了滑冰。我们的游泳池,几天以前我还打算清洗好准备早春一到就试游,现在结满蓝绿色的冰。此景诱惑着狗儿们,先放两只前爪上去看看,接着是小心翼翼的第三只,终于最后一只也跟上来了。它会在上面呆立几秒——想来,头一天还能喝的东西,第二天却变成可以站立其上的东西,这事情岂不值得稍加思索?不一会儿,尾巴便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