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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那扎针的痛像是被蜜蜂叮了一口般,尖锐、准确而短暂。
又一针管出现在左臂。说要抽血。说所有的孕妇都要备一管自己的血,以防万一。那么,抽吧。这次的疼痛持续的时间较长,像被一个吸盘咬住,紧紧地、缓慢地、不能自拔地,身体里的液体顺着管道流淌了出去。待那针管抽出后,手臂发酸,明显感觉和右臂有所不同。
以为疼痛可以了结了——其实,才刚刚开始!又有人手持针管走来,对准了左边臀部说,这是止血针。那针扎得那么准、那么狠,药推得那么快,几乎是眨了一下眼皮,那针就拔了出来。疼痛是随后到来的。是那种揪心的、锐利的疼痛。由左臀辐射开去,一直到全身。这是一种很厉害的疼痛,是一种耍了手腕的疼痛。这种疼痛的持续时间之长,远远超过了其它疼痛。甚至一直到了手术后7天,我那左臀还在隐隐作痛。我嘴里经常叫喊着的“痛”,不是腹部的伤口,却竟然是这个止血针。我真想问,所有的止血针都这么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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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我的生产运动(3)
终于,所有的针都打完了。我的床头上只放了一个包装好的塑料管。是导尿管。插了导尿管就可以去手术室了。外面的电话响了起来:丁燕的导尿管先不要插!那么,先插的是我左边床上的孕妇。她和我一同进来,我眼看着她被推了出去。我赤裸着下体,躺在冰凉的床上,现在所能做的事情只是一件:等待!
突然,胎动来了。那么强烈。是我的丁丁在用力踢我。是的,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孩子饿了,我也饿了。但是,我却依然躺在这里,不能吃喝不能动。我轻轻地对身旁的护士说,胎动得很厉害。她瞥了一眼,哦,没关系。那么——我只好用手轻轻地抚摸在肚子上,心里说着,好孩子,再忍耐忍耐,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可是,抬头看了看那挂在白色墙壁上的巨大表盘,那上面的时间显示,我已经等待了快一个小时。我说,能不能跟门口和丈夫说句话?不行!那么,能不能给丈夫打个电话?不行!只有等待。再等待。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18日下午我就定了做手术,原来安排是20日早上第一个。但在做手术之时,临时让那个打点过医生的孕妇先进了手术室。而我在手术室外一直多等了一个多小时。也就是说,等她的手术做完后,才轮到了我——甚至还没有到我,是宋宋在门外急得不行,大怒,说要找院长,才将我推进了手术室。9点半就开始准备,10点钟一切就绪,一直到11点半才被推出了预备室。那个时候,我被插上了导尿管,盖上了厚棉被,放在了一张带轮子的病床上。
待我被推出这间屋子时,发现一切都换了一个角度。一切都倾斜了。我眯着眼睛,将眼镜递给了门外的宋宋。他的嘴唇对着我说,没问题。我还看见了他们的脑袋:姐姐、妹妹、姐夫、小姨。他们都来了。他们站的远远的,像是一副褪了色的图画。我那朦胧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等电梯。推了进去。人群中,我看见那些人的脸全都变了形。头顶上是电梯里惨白的灯光,咝咝地燃烧着。终于,电梯到了顶部。从5楼到12楼。顶部就是手术室。我被推了进去。
这是另外一种陈设的房间。白色更多。人很少。床也很少。味道很古怪。我被抬上了一张床,顶部有一盏圆形的大灯对着。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就要在这里做手术了!我以为还要再去另一间屋子……我很迷惑。恍惚中,来了一个男人,是麻醉师。个子不高。戴白帽子。有眼镜。声音低沉。他一挥手,那遮盖在我下体的棉被就被拿掉,他推着一堆器械站在了我的脊背后,他说,用力蜷起自己的腿,一直到腹部。用力!我左侧位躺着,将腿蜷了起来,两腿之间,还夹着那根可笑的导尿管。可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再可笑。一切都严肃无比。甚至神圣无比。
医生呢?什么时候开始手术?是往肚子上哗啦一刀吗?我想错了。这个时候,是麻醉师的天下。突然,躲在脊背后面的麻醉师成了上帝。他威严地下达着指令。他是一切。他躲在我的脊背后面,在我的脊椎上干着活计。我看不见他。只能乖乖地听话。并且,我又一次想到了那该死的导尿管。那让我尊严全无的导尿管。而我的上身,确实穿着我的绿花衣。这个时候,这一件绿花衣有了奇怪的效果。它只是单独的一件绿花衣。没有裤子和它相配。既便它本来很好看,这个时候,也显得有一些滑稽可笑。而我就是那个滑稽可笑的孕妇。
麻醉师在我的脊椎上开始了注射。我不知道是什么器械扎进了我的脊椎——我恨那个东西。但是,我却无法阻止它的侵入。它是针,但又不像针那么脆弱短暂;它是刀,但却比刀更多了一份执着的向内的狠劲。最终,它携带着一张野兽的嘴唇扎进了我的身体内部,我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腰向内弯曲了下去。
麻醉师大叫,挺住!他住了手,严肃而冷酷地说,丁燕,你可不能曲腰呀。幸亏这只是实验,如果针扎在了脊椎里面,是会折断的!我羞愧无言,脸色通红。他说,挺住。开始是有一些疼,一会儿就好了……他哄着我,以为我是幼儿园的baby。但我只能点头。我想象着自己,样子滑稽地躺在一张冰凉的床上。我毫无反抗能力——面对这一切,面对这一切规定好的程序,我完全丧失了选择权和话语权。我所能做的,只是服从、服从、再服从。
针真的扎了进来。啊……我听见自己忍不住地在叫唤。背后的脊椎那里,先是感觉到一点点凉意,接下来就是钻心的痛。痛和痛联手澎湃了起来,我感觉到我的脊椎要断了。真的太疼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努力地咬紧。那是一阵阵连续的痛,好似海浪,一浪高过一浪,一浪猛过一浪。它们又像是一些强烈的排击炮,轰隆隆发射了过来。
我处于被挤压中,身体里面像有东西朝着外部在推,所以我感觉到痛。然而,这只是开始。直到一种深沉而令人战栗的疼痛沿着骨头往下窜时,真正的疼痛才到来。这个时候,我已变得晕头转向了。此前,我所经历的疼痛全都是尖锐而明亮的疼痛;而现在,我将经历一次有生之年最深沉的疼痛——它产生于我的身体内部,自里向外扩展着。这种痛,从心尖辐射出去。我开始叫唤了。我知道自己快要挺不住了。我真想大喊一声:我不生了……
新生 我的生产运动(4)
麻醉师及时出现:很快就好了,就好了……他的声音也具有麻醉作用。终于,我的下体开始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他走到了后面,不知道又拿了一个什么器械,轻轻地扎在了我的腹部。我感觉到“轻轻的”,是因为我的腹部不是那么疼痛。是那种针尖掉下来的感觉。一下,一下,又一下,又一下。一共四下。他问:疼吗?疼吗?我虽然感觉疲惫,但却依然脑袋清醒,说,疼,但可以忍受。是一点点疼。说完,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理解“一点点疼”是什么感觉,但能听到他说,好了,好了。
这个时候,更强烈的胎动再次来临。是那种强烈的踢动。好像丁丁要踢爆我的肚子。我的身子几乎开始摇晃了起来。我说,有胎动。他说,没关系,就好了。说完后,他坐在了我头顶旁的凳子上。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如此靠近我,让我突然感到不那么害怕了。他是一个人,一个具体和会说话的人,我虽然越来越昏迷,伴随着昏迷,体内却又有了一种奇怪的兴奋感。我仿佛从自己的身体里分离了出来,站在了一个对立面。我看见自己躺在那里,脑袋左侧坐着一个男人。他全副武装,但又似乎只剩下一副眼镜。他离我很近,嘴里一直说着话。他说着话的时候让我回答。我就按照他的提问回答着他。仿佛我正往地狱里滑去,而他的声音是一根救命稻草,将我从深渊里挽救了回来。
又来了一群人。但我已经有些半昏迷。他们“呼”地给我的胸前盖了一层厚厚的被单。我的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被单的颜色。是那种深深的草绿色。仿佛行军时的装备。那草绿离我的眼睛那么近,以至于让我如此庆幸:幸亏有这伪装的草原,其实,我打心眼里不想看到生产的那一幕。突然,我打了一个寒战:我就要在这张床上做手术了!瞧,这些做手术的人都来了。而这里,就是我最终要生下丁丁的地方。丁丁……为了丁丁……我强打精神,心里面想着孩子,呼唤着自己千万不能就这样睡去。
果然。我没有睡去。我感觉到下腹部被刀片划开。那刀片并不锋利,那疼痛并不尖锐——是那种细细的疼痛。有疼的感觉,但却一点也不火暴猛烈,而是温柔的试探性的。像被指甲或者油笔划过。总之,我对麻醉师说,是可以忍受的那种疼痛。他发出“嗯嗯”声,表示听到了我的回答。我又一次想睡着了。但他又在头顶开始呼唤我:感觉怎样?感觉怎样?他不停地询问着我的感觉,让我努力地从深渊回来,再次回到人间。我感觉到一些手指在忙碌地挤压着我的腹部。很快,在我的左下侧的位置,我隐约听到了一声声啼哭。很响亮,但又很遥远。是那种带着奶味的啊~啊~声。是和我听到的一切婴儿的啼哭声都完全不同的声音。
我那么迷惑,甚至不能相信。这个时候,我又一次想睡了过去。我努力地张开嘴说,那是我的孩子在哭吗?他说,当然。是你的孩子。泪水突然涌了上来,我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泪水仿佛聚集了太久的时间,这一刻,哗哗地,冲了出来。我的孩子,我的丁丁——我终于听到你的哭声了。你是一个会哭的孩子。你真棒。我在心里赞美着他,胸口一起一伏的。麻醉师幻化成了上帝,温柔地说,激动对你不好。他用纸擦去我脸颊上的泪水。我说,谢谢你。我用了巨大的耐心说服自己不要激动,才将眼泪止住。
我兴奋了起来: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的孩子,是否健全?是男是女?他说,当然。他起身,走了。我的脑袋旁边空了。我听到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那是从我的腹部传来的。似乎有很多粘滞的东西从腹部被挤压了出来。我惊异于自己身体里强大力量的喷涌。我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但我却依然能够感觉得到一种力量,一种巨大的、被压抑的、用劲推动的力量。突然间,我的腹部有了空间,我感觉到了巨大的空空荡荡。一切都将结束了。
我知道,其实这个时候,我并不关心自己。那从我腹部挤压出去的汁液,那缝合我伤口的针线……这些并不重要。我满心满意只想知道一件事情——我的孩子,是否健全?没有长三条腿吧。我一直安慰着自己:如果真的长了三条腿,那么做B超的时候医生一定会有所暗示的。可是没有,一直都没有。她们的脸色一直很平和,最多说,你的孩子脑袋大。我想不出,脑袋能大到哪里去?也许像那些戏剧表演中的大头娃娃?我的孩子,我真想起身去看你一眼。但是,我却不能。
麻醉师果然代替我看了孩子,甚至将孩子抱出去,让“丁燕的家属们”先看了一眼孩子。“他睁着眼睛呢!”——后来,宋宋告诉我说。接下来,麻醉师又走近我说,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