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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不想让病中的路遥对这个小小的要求失望,也就壮着胆子去文联推了一辆自行车,驶向郊外。
郊外,有大片大片的地块里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我把自行车放在玉米地边,一头钻了进去。
那时,尽管没有人发现我,但是,我心里仍然不安而慌乱。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说什么也得下手了,即使让人捉住,我想我说出襟怀,他们也会原谅我的。
庆幸的是我这次“小偷”做得还很高明,没有一个人发现。我骑上那辆破自行车飞快地蹬进延安城。
然而,当我把偷来的玉米让人煮好拿给他,他却仅仅吃了两口,就痴呆呆地拿在手里,也不吃也不往桌上放。
我看到他这样,问他:“你又不想吃?”
他说:“这一点营养也没有,我……”
我知道,他想吃的只是想吃,真正给他拿到手,他又不想吃。
他就是这样。
又是一次,他突然间又想喝莲子汤。
。。
航宇:路遥在最后的日子(节选)(8)
莲子汤我也没吃过,也就不知道哪种汤叫莲子汤。
那天,正好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张子良和张涛来了,听到路遥想吃莲子汤,热心的张涛一口答应,马上出去给他搞。
但是,张涛在延安问了好多饭馆都没有这种东西。
于是,我们焦急地四处打问,四处寻找。
正当无望之时,忽然得知延安科技馆里路遥同学家正好有莲子。
但是,所有在延安路遥病床跟前的人谁也不知道怎么做。
此时,路遥却很内行似的说了做莲子汤的方法,曹谷溪急忙跑回去搞来了他种的百合。
莲子汤终于做好端来了。
王克文把小米稀饭洋芋馇馇提来了。
曹谷溪把煮好的红枣也拿来了。
路遥的妹妹给他做的杂面也提到了他床前。
然而,路遥看着这些他平时极爱吃的食物。只是摇头,一口也吃不下。
所有给他送饭的人呆呆地站在他病床前,一句又一句地苦口婆心劝他,他仍然连动也没动。
他妹妹看到重病缠身的大哥,提着饭,心情沉重地走出门,不时流下几滴悲伤的泪水。
那天,他没有吃一口饭,仅仅吃了曹谷溪送的两颗红枣。
尽管谷溪站在他床前对他说:“莲子百合,够多吉利,你就挣扎着喝上几口。”
可他还是难下咽。
在医院里,我不忍心把他消瘦的身体告诉给他。但是,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很瘦了。
他常常对我们或对来医院探视他的人说:“我这身体,如果回到清涧老家,我妈用不了一月时间,就能把我的身体吃起来。”
病中的路遥,时刻惦记着他的父母,直至他离别人世的1992年11月17日凌晨4时病重而即将昏迷之时,他仍然艰难地对陪护他的小弟弟王天笑说:“爸爸妈妈还是离不得,爸妈……最亲……”
13
凡是知道路遥的人一定不会忘记他是一条很刚强的汉子,一般病是很难把他推倒的。
但是,路遥在病中的那种脆弱、烦躁、反常已经告示人们一个不祥的预兆。
病重期间,来医院探望路遥的人很多。有领导,有朋友,有崇拜者,有同学乡党,有老师,有学生。
每当他们的脚迈进路遥的病房,他总是想坐起来和他们说上几句心里话。
然而,因他一住进院开始输上液和他多日的卧床、病痛、劳累,他精力不济,他只有对探视他的人陪上一副笑脸。同学们来了,他就和同学们谈学校生活;老师和朋友们来了,他千叮咛万吩咐,让他们保重身体,有病没病及早检查及早治疗。他们临走还要让我代他把他们送出门。
起先,他在延安住院,输完一天的液体后,自己下床在医院的后院里转一会,手里仍然拿着他极喜欢抽而且从没间断的那种“红塔山”香烟。
医生和护士们曾不止一次地劝告他,为了你的病早日康复,最好不要吸烟。
他说:“烟是我的精神支柱,只有抽去烟才能调解一下我的生活,如果不抽烟,又躺在病床,我连一天也活不下去。”
那段时间,他的精神状况还不错,从病房往后院走的时候,我抓住他想搀扶着他走,他却感到很别扭。
于是,他对我说:“你别扶我,我自己能走。”
我说:“你整天躺在病床,身体怕软得不行。”
“不要紧,我能行。”
我再没说什么,松开了手,跟在他的身后。
他同往常一样,点了一支烟,递给我一支,边抽边在延安地区人民医院的后院里转着。
我看到他有些累了,催他歇一会。他也感到真的走累了,就坐在医院设置的一个专供老年运动的门球场边上坐下来,默默地吸着香烟。
此时,他心里想着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忍心把他从沉思中打断。
他总是坐下连头也不抬,好一阵才吸一口烟。
航宇:路遥在最后的日子(节选)(9)
这几天,他实在有些受不了,长达7天7夜的失眠,使他认准了死;只有死,才能解脱他的痛苦。
但是,真正面对死神,他又有些胆怯。
天快黑了,路遥再次显得紧张而不安起来。
他对我说:“世晔,晚上睡不着可怎办呀?”
我说:“尽量放松,什么也不想。”
“哎呀不行。”他说,“把人难受的,我真不想活了。”
“你看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我不高兴地说。
他不吭声了,只是皱着眉头一声又一声地呻吟着。
过了一会,他又对我说:“换个环境看能不能睡着?”
我说:“那我去宾馆登记一个房间。”
“行,你去。”他说。
于是,我先去了传染科医疗办,把路遥7天7夜失眠的事告诉了值班医生,值班医生对我说:“他们也很着急,但确实没有好办法,安眠药对他也起不了作用,再这样下去怕很危险。”
我用商量的口气说:“能不能让我陪他到宾馆睡一夜,看他还能不能睡着?”
值班医生屈大夫说:“你最好同护士长和主任们商量,我不敢做这个主。”
找到护士长和科主任,他们一商量,也勉强同意。但是,他们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出了事由我负责。
我能负得起吗?路遥,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在他的身后有多少人在关注着他,我能……
就在我将要放弃让他去宾馆休息的时候,我看到此时的路遥正眼巴巴地朝我这儿张望。他很痛苦,痛苦得无地自容,他期盼着我这个朋友,能为他阻挡一点痛苦。
我不想让他的希望变为失望,贸然大胆地对值班医生说:“一切都由我负责。”
屈大夫和科主任以及护士长们看着我,当时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他们说:“小张,要注意,万一有什么情况立即打电话给我们。”
我说:“知道了,也请你们把急救的东西准备好。”
他们说:“我们马上准备。”
医院准许了路遥去外边住一夜,给我带来的精神压力很大,我怕那个万一……
然而,为了能使他减少一点痛苦,我就得冒这个险了。
对此,我准备了他的一些衣物及药先去了宾馆,以我的名义登记了一间房子。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扶着路遥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悄悄走进了宾馆。
走进宾馆,我先让他先洗一下澡。
他也很想洗澡,想洗了澡后舒舒服服睡一觉。他因多日的失眠折磨得狼狈不堪。
路遥进了洗澡间,我马上检查电话机,检查完电话,立即查询宾馆的哪个房间是否还住着我所认识的人。
工作做好后,我立刻走进房间,路遥仍在房间内,可是听不见澡堂内水的响声。我浑身一颤,冷汗直冒,一把拉开洗澡间的门,只见他躺在水池中。见我拉开了门,笑了笑对我说:“我在这儿静静躺一会。”
“哎呀,你险些把人吓死。”
他笑着说:“没事,你放心。”
我说:“你快洗,别折腾得太长了。”
“好。”他说。
不一会,他洗完澡走出洗澡间,我说:“别穿衣服了,快睡。”
他说:“还早,看一会电视再睡。”
我说:“不行,看了你又睡不着。”
说着,我把铺盖给他整好,硬让他上了床,睡下,马上关了这个房间的灯。我躺在套间的门口,盖了一块单子就算睡了。
刚刚静了一会,他说:“世晔,睡不着,难受。”
我说:“悄悄睡”。
其实,我也睡不着,时间刚刚是晚上10点多。
大约过了30多分钟,我听见他翻了一下身。一看,他坐起来了。
我也坐起来,问他:“不睡了?”
“睡不着,让我抽一支烟。”
“不敢抽,抽了烟怕更睡不着。”
航宇:路遥在最后的日子(节选)(10)
“哎呀,不行,我心里明格朗朗的。”
无可奈何,我便给他拿去了烟,拉亮了房间的灯,让他抽了一支烟。
香烟还没抽完,他又对我说:“我饿了。”
“你想吃甚?”
“洋芋馇馇。”
已经是夜里11点钟了,我在什么地方给你弄这洋芋馇馇。
我此时想到曹谷溪,便给他打电话,没人接。于是,我对他说:“你躺着,我去曹谷溪那儿给你蒸一碗。”
“好。”他说。
我去了文联,曹谷溪不在。
于是,我急忙折转身,让宾馆住着的延安报社的那位回去蒸一碗拿来。
然而,他睡了,我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给他说:“你快回去蒸一碗洋芋馇馇送到我房间,路遥饿了,非吃不可。”
他一口答应马上就去。
夜里12点37分,他就把洋芋馇馇提来了。
但是,路遥仅仅吃了不到二两就不吃了。
我看着他,说:“这下可要睡哩。”
他答应说:“睡。”真的上床钻进被窝。
我又一次关了灯,睡在原来的地方。
然而,路遥根本睡不着。
黑暗的房间里,我见他又爬了起来,把铺盖抱在地板的地毯上,躺下。不一会,又把铺盖抱在床上,折腾了好长时间,仍然没有入睡。
这时,他走在我跟前,看了我一眼,说:“你也没睡?”
我说:“你不睡,我咋能睡着。”
我站起来,拉亮了房间的灯。
他烦躁不安地在房子里来回走动。
走了一会,他对我说:“世晔,我不想活了,我难受得要命,我跳楼呀。”
说着,他就朝三楼阳台走去,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我说:“要跳,咱俩一块跳,不然我没办法向任何人交待,我还年轻,你忍心咱就跳……”
他听我这么一说,也没说什么,拉住我的手走进房间,再也没说跳楼。只是一个劲不停地呻吟,直到天亮,他仍然没合一眼。
晨6时,我们又走进延安地区人民医院传染科的7号病房。
17
数日来,路遥对他的病仍然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看着他日渐加重的病情,我心里非常着急。这天夜里,他很悲观地对我说“世晔,我可能好不了”。
“咋会。”我说。
“那这么长时间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说:“要见效果,那可要慢慢来,谁的病也不会好得那么快。”
然而,尽管延安地区人民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