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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上来了电话,说路遥不光是延安的路遥,也是陕西和全国的路遥,要把路遥送回省城,换一个更好的医院治疗。平日,谷溪尽量阻挡人去医院看路遥,觉得人去的多会对治疗造成干扰,也怕那些感情脆弱的人控制不住情绪,让路遥看见受刺激。现在要把路遥往西安转送了,他意识到,这也许是路遥与延安的亲朋好友和父老乡亲最后一次分别,就暗暗地传话,让很多能来的人都到火车站送行。
那是一个深秋的清晨,黄土群山中已经有了寒意,秋风萧瑟,秋草开始枯萎,霜叶开始凋落,大大小小的车辆无声地驶过延安的条条街道,汇集到火车站的广场,这个送别就像欢送一位国家元首那样隆重。然而,人们的心情却沉重得犹如压上了石头。病床上躺倒两个月的路遥已无法行走,车站打开了月台大门,人们簇拥着路遥坐的小车,拥到站台,又眼巴巴地看着人架着路遥进了车厢,路遥强挣扎着身子倚在车窗口,深情地巡视窗外的群山,送行的人群,他的手在窗口无力而依恋地摇动着,脸上绽放着凄迷的惨然的笑,眼眶里噙着两汪将滴未滴的泪珠……随着列车缓缓走远,谷溪背转身子,卸下他的那幅宽边眼镜,掏出手帕擦拭那早已不知不觉间涌出的泪水……
省城不断传来路遥在医院时病危的消息,让谷溪的心整天在空里悬着,当年为路遥保管情书的那个大炮专家的外孙厚夫到陆军第四医院去看路遥,路遥拖着病体半躺着问这个也迷恋上文学的延川小同乡:“你外公的身体好吗?”厚夫说外公只是患了肩周炎,整个身体状况还好,路遥说,“这就好。我与你外公是忘年交,你外公是好人……”沉默了片刻,他突然说,“我这十几年,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你解下不?”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话,让这个年青人大为震惊,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路遥生命的烛火是否即将熄灭?
晓雷:男儿有泪(节选)(12)
早有这种预感的谷溪在延安一直寝食难安,他把与路遥在黄河畔拍摄的那张合照翻出来,重新洗印放大,制作了镜框,带到路遥在西安的病床边,路遥躺着,双手举起那个镜框,对昔日笑着的自己咧开嘴笑了:那时那么年轻,居然能骑上自行车翻成百里的山路……对着照片仔细地瞧着,两个人站在黄河转弯处的山岩上,一汪深水仿佛是注满激情的胸怀,层层山岩仿佛是大脑中的沟壑,脚下的乱草是一条通向未来的荆棘之路。从那时走到今天,既有过阴霾阵阵,也有过清风习习;既有过山重水复,也有过柳暗花明;既有过霹雳闪电,也有过光风霁月。经历的时候,有过痛和悲苦,如今追忆的时候,却全然变作了甜美与幸福。人生就是与痛苦相伴,生活着就是幸福,只有长期缠绵病榻的人,才能够深切感受出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哪怕去经历痛苦也是幸福,行将死去的人才能深切理解生之可贵……看得出路遥陷入一种掩饰了的期望和绝望不断交替的煎熬之中……路遥已经基本停止了进食,说是一顿吃三条指头长的鲫鱼,其实,那只是筷子把小鱼夹起来放在唇间抿一抿再放回碗里。也许是预感到死的临近才增加了对生的留恋,也许是不忍让自己的忘年之交为自己即将离去而悲伤,路遥强颜欢笑,说是在西安治疗了一段时间,比在延安感觉好多了,他肯定能重新站立起来……
听着这些话,谷溪的肠子好像被剪刀一节又一节剪成寸断,心也被一点一点掏空了……
那个曾经任性的、勤奋的、幽默的、诙谐的才华盖世的路遥穿戴整齐地被送到了火化炉,居然变成了一团灰烬,一缕轻烟,即使过了一年半载,都让谷溪难以相信,他常常记起和路遥在延川县政府二排1 8号窑洞里写的诗句:
天上万颗星,
地上万盏灯,
哪一颗星最亮?
哪一盏灯最明?
千颗星啊万颗星,
亮不过熠熠北斗星;
千盏灯啊万盏灯,
明不过窑洞的小油灯。
壮丽的诗篇灯下写,
伟大的决策灯下订,……
五星红旗飘蓝天,
万里山河映日红……
这是当年歌诵领袖的诗篇,如今吟诵起来,挥之不去的是故人的笑容和身影。还有什么没有做完的事情吗?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我的风雨同舟生死相交的年青的朋友?
是的,谷溪想起来了,他的朋友在延安的病床上嘱咐他,他死后,要把他埋葬在延安黄土山上,与生他养他的陕北高原融为一体。
谷溪为这最后的遗嘱奔走了三年,延安大学的申沛昌校长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陕北老人制订了一个实施方案,委托谷溪具体执行。他踏勘了延安的山山峁峁,最后在延安大学背后的群山中选了一架山梁。这是有名的杨家岭上一座无名的山岭,东靠杨家岭的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望中央党校所在地的凤凰山,山脚下,杏子河与西河交汇,形成的那条著名的延河款款向东流去。
此山由三道梁组成,与清凉山连成一个脉系。路遥的骨灰被安葬在三道梁的中间一道梁上,墓冢是用清涧的青石砌成,墓前有王巨才题写的路遥之墓的墨色石碑,碑石与墓石全部由他的出生地清涧运来。“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信天游一直被路遥传唱着,如今清涧的石板作了路遥的墓碑,将为这句信天游增加新的内涵。
基地的山坡上有一片翠柏,墓前有两棵青松,整个山坡种植着白杨、核桃,和陕北的各种杂木野花。诗人谷溪托好友从陕南西乡运来的两棵白皮松栽植墓旁。此树是路遥生前特别喜爱的,他原打算移来两棵栽到陕西作协的大院里,但这个愿望没来得及实现,他便作古,而他的朋友谷溪却要在他的身后继续实现他的愿望,不仅让他回到了他所无限爱恋的生他养他的故土,甚至要满足他对两棵白皮松的喜爱……
这座安放路遥骨灰的山梁被谷溪起名为文汇山,当年路遥在这所山下他称之为亚洲最小的一座大学里读书时,饱览古今中外名著,在靠山的大学课堂里听讲,趴在简陋的学生寄宿的窑洞土炕上就读,或者起草他最初那些闪烁才华而又幼稚的文字,或者就在这文汇山的草坡上静坐,或在那山间小道上漫步,开始构思他人生和事业的辉煌蓝图。后来,他提前实现了他预期的一个个目标,到达了他预期的一些高度,他因这种浓缩的勤奋而使他的自然生命像流星一样提前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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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雷:男儿有泪(节选)(13)
作为路遥与谷溪的共同的朋友,笔者冒着严寒,参与了路遥骨灰在这里的安葬仪式,并撰写了一副长联铺在这面黄土山坡上:君去矣,历经三载寒暑,依然置诸平凡世界;绩在也,荟萃五卷文章,永远存留辉煌人生。
路遥是不死的。如今他会安卧在养育过他的文汇山,仰视蓝天白云,俯望山川河岳。因他的朋友谷溪的安排,这座山已变成了一本立体的大书,诠释着崇高的目标和瑰丽的奋争,诠释着不屈不挠的个性和坚忍不拔的情操,诠释着牺牲,诠释着奉献,诠释着事业和理想,诠释着友谊和爱情。路遥是不死的。
同样,路遥与谷溪的友谊永在!
现在,就让我们用谷溪的诗句来结束这篇文章吧:
生一万次!死一万次!
第一万零一次希望,
就萌生在壮士的墓穴。
1999年7月28日——8月6日,延安文艺之家。
高歌:困难的日子纪事——上大学前的路遥(1)
1940年,春寒料峭。响应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号召,绥德分区动员的佳吴绥米清五县移民大军,川流不息地向延安周围涌来,清涧县石嘴驿区王家堡的王再朝一家,也夹杂其中。
王再朝老汉是个明白人,一眼看到底,老家山高沟窄,人稠地薄,养活眼下这几口人,还凑合,再过二三十年,到孙子辈就不行了,不如趁移民政策,在南老山再安插上一个点,脚踩两只船,互相有个照应。于是他对村长有言在先:烂窑不卖,薄田不退,出去如果不顺意,还回老窝来。那时的移民,一级给一级下有硬任务,好不容易动员通一户,怕他再反悔,村长便满口应承。
王家其实没移远,拖儿带女,两天路程就来到邻近的延川县,离城十五里,有个郭家沟,地处小沟与站川的交汇处,院子里就可听到站川河潺潺的水响。几户人种三架大山和二十来垧川水地,地广人稀,正是王家的用武之地。
岁月不饶人,当王再朝老汉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大儿子王玉德闪上来了,个头不高,一份好苦,睁开眼到再上炕睡觉,手脚不停一阵,耕一天地,回家还捎一大捆柴,连阴天,别的受苦人睡乏觉,他却担土垫圈,滑倒了,爬起来,再担。更让王再朝欣慰的是,玉德忠厚善良,待人实在,变工、帮工,运盐、支前,从不知道耍奸溜滑,老户们都攀着和他搭伴,不几年就拜下十来个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拜识”。有了能撑得起门面的替手,王再朝就退居二线,家政托予大儿。
王玉德没有辜负乃父的厚望,他主持家务,舍得使力,舍得出粮,也舍得花钱,十几年间,送老父上山,二弟玉宽和三弟玉富的婚事,都是他一手操办,事情过得排场体面,等把二弟打发回清涧老家,让三弟在舍和沟教上书,他多年苦心积攒的家当也耗费殆尽,还累出一身病。此后,他吃苦耐劳的优势开始锐减,光景渐趋衰落。
尘世上好像没有“公平”二字。王玉德夫妻至老膝下无儿无女,而返回老家的玉宽却连生几个孩子,食难饱肚,衣难蔽体,两口子日夜为难以抚养他们成人而熬煎,万般无奈,想到了把孩子给人,给谁呢,按陕北的习俗,优先考虑本家,玉宽先征求大哥的意见,玉德呢,年近不惑,以后总得有个依托,能抱养自己兄弟的孩子,当然再好不过,毕竟是一架山上下来的,还有,自己带上一个,起码可减轻老二的一份负担。在商量抚养哪一个时,两兄弟各有己见,玉德坚持认为:古人有话,光景行不行,长子不顶门,抱上个小的就是了;玉宽则强调,亲兄弟,不要分什么长次,把大小子卫儿抱过来,省得嫂子擦屎端尿。领受了玉宽的一片诚心,玉德答应让卫儿来延川,户口落在自己名下。
1957年的仲冬,大自然的严寒更甚于政治形势的冷峻。玉宽领上七岁的卫儿,在凛冽的寒风中,踏上第二次移民的途程。卫儿太小了,一百七十里老光子路,靠他那两条短腿把,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别说生他的玉宽看着心里难受,连过路人瞧见也怪心疼。可卫儿又太大了,要再小上个四五岁,当老子的将他往拿粪兜子里一放,挂在脖颈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累是累一点,但比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顶寒风朝前移,心里要好受得多。
第二天傍黑,玉宽和卫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玉德家。玉德此时的光景,虽不如从前,但较之玉宽,显然强得多。嫂子李桂珍,见领来了侄儿——以后的儿子,喜得眉开眼笑,擀白面,调酱汤,荷包蛋嫩黄嫩黄,油炸葱丝喷香喷香,吃得父子俩汗水直淌。晚上,向西的两孔石窑,老兄弟俩顶一孔,她和卫儿睡一孔。麻油灯下,卫儿那黧黑的圆脸庞,睡梦中小嘴还在嚼着,嘴角泛出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