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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辈子耧的老头见按数码耧下的地块里,麦苗成团,密如牛毛,脸色立刻变了。老头子问四爷爷,四爷爷阴沉着脸说你问镇上领导去。老头子果然去问了,结果被呵斥了一顿,指示他必须执行数码。老头子流着泪播种,最后实在忍不下,偷偷将多余的半麻袋麦种倾入水井。谁知这被民兵发觉了,老头子立即被绑到了镇上。后来又转到高顶街的一个小屋子里,拳打脚踢一夜才放掉。老头子羞愧难当,一夜一夜在田野上游晃。后来,人们在他倾倒麦种的水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镇上的人自此明白为什么报上的数码要印成红的。
巨大的数码报上终于排不下,镇上就在高土堆上扎起一个高高的木架,有人每天早晚到架顶上呼报数字。一个农业社亩产小麦三千四百五十二斤,计划明年亩产八千六百斤;可是另一个农业社报出崭新的数码:他们的小麦已经亩产八千七百一十二斤,超过了别人的计划一百一十二斤,放了小麦卫星。全省有八百八十多个农业社前去参观,其中有三百多个社当场表态要超过他们。另有几个社亩产仍停留在一千斤左右,省市县研究决定拔他们的“白旗”,撤掉该社领导,展开群众大辩论。有的地方已制成无领无袖的黑布小背心,专给那些亩产低于六千斤的社领导穿用。镇长周子夫对洼狸镇提出了一个口号:亩产谷子两万、玉米两万、地瓜三十四万。四爷爷赵炳说:“这很容易。”第二年高顶街的玉米果然亩产两万一千斤。镇长周子夫亲自来高顶街开大会,给赵炳挂了花,并说:“快向省委报喜!”不久,“两万一千”这个数码赫然印上了省报。由于这个数码是从洼狸镇上报的,所以镇委花钱购买了印有数码的报纸一万五千张。于是所有镇上人都呆呆地盯着这个数码,默默不语:这个巨大的数码是红的!
洼狸镇人一连几天郁郁不快,他们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尾随那个红色的数码而来。大家都沉默不语,要说话也只是相互看一眼。这情形很像老庙刚刚烧掉的那些日子。
大家不安地期待着,不久事情终于发生了。洼狸镇由于报出了那个数码,自此不得安生。那个早晨,一批又一批参观玉米的人来到了。镇长周子夫向参观的人亲自解说,头上还戴了一顶麦秆编的小草帽。镇上人当然早有准备,人们扶着那些玉米秸子立在路边,让参观的人从中走过。每棵玉米都结了十几个棒子,引得外地人张嘴啧舌。他们开始还以为这是奇特的品种,后来才知道不过是普通的玉米。有人一边参观一边自问自答:“照这样下去,三年二载就到了共产主义了。”“傻话连篇,怎么还用得了那么长时间?不用!不用!”……周子夫向大家介绍说:“一般讲来,玉米都是结一个棒子,或者是一大一小两个棒子。为什么这些玉米结了十几个大棒子呢?这是因为高举了革命的红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高顶街的赵炳同志计划明年亩产三万斤玉米!”所有人都鼓起掌来,用眼睛寻找赵炳──三十多岁的赵炳并未被掌声所动,这时睁圆了那双闪亮的眼睛扫视着路两旁扶着玉米棵子的社员。正这时李其生摇晃着手里的玉米棵叫起来,说他看出了手里这棵玉米的毛病:所有的棒子都是从玉米皮里面用细绳儿捆上的!人们听了先是一怔,接上围拢过去。周子夫用手推开众人,手指在李其生的鼻子上对大家说:“这个人是东北回来的资产阶级!”……赵炳笑着走到周子夫跟前,说:“周镇长,你也犯不上跟个疯子认真。这家伙又犯了疯病了。都怪我,人手不够就把他喊来了……”李其生指着玉米秸上的十几个棒子嚷:“我是疯子?”赵炳二话不说,伸开碗口粗的胳膊,五个肉乎乎的手指钢钩一般抓住李其生的衣领。他轻轻地将李其生提离地面三尺有余,然后扑地扔开老远,像扔一件破棉袄。赵炳喝道:“滚回去躺着!”……李其生被摔得一身泥土,没有扑打一下就爬起来跑了。
人们记起了以前跳井的扶耧老头子,记起不久前出现的红色数码,齐声在心里说:“李其生完了。”
这天夜里,四爷爷赵炳的媳妇已经病到了第七天上。赵炳陪人参观,只得让她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参观的人走了,已是深夜一点。赵炳顾不上回家看一眼媳妇,就让人召集起人们开会。会场就在老庙的旧址上,一场人默默地坐在地上,围起一块空场,中央是个白木小桌。小桌上摆了一个粗瓷碗,里面有一点热水。赵炳绕着桌子走着,脸色灰紫,一声不吭。他喝尽了最后的一滴水,仍旧不吭声。场上人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抑,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彤红的数码。烛火闪跳,一会儿红,一会儿红焰外面又镶一道不祥的蓝边。它不停地闪跳。年轻的四爷爷抬起厚厚的眼皮瞥了四周一眼,轻咳一声,问:“老少爷儿们!我赵炳今年三十多岁的人了,该不该知道玉米结几个棒子?”没人吱声。他抓起粗瓷碗猛地在地上摔碎,憋粗了声音说道:“只要是吃人饭的都该知道!谁不知道就是吃狗粪长大的……可如今就是这么个时代,谁不服,谁站出来给高顶街当家!”赵炳黑亮的眼睛一滚一滚地扫着场上的人。停了半晌,他说:“没人站出来,还得我赵炳当家!我当家,大伙儿就得知道我的难处,谁给洼狸镇捅娄子,谁自己倒霉!”场上人听了,直眼盯着赵炳,轻轻地呼吸着……刚要散会,李其生的媳妇突然跑来了,一来就抓住了赵炳的衣襟,说:“快、快去……”赵炳喝道:
“有话好好说,天塌了有你四爷爷我顶着!”
哭成泪人的媳妇这才哭诉出来:“我家其生白天带着一身泥土回家了,问他也不做声。我寻思他是跟哪一个吵嘴了。谁知道半晌有民兵把他绑走了,我哀求什么也没人听。天黑了他们就在小黑屋里打他,其生开始喊叫,后来就喊不出来了。我找镇长放他,镇长说他不管。可我明明认得民兵是镇上武装部的人领了去……四爷爷,他们把其生吊在梁上了,您快去救救他吧!就您一个人能救他了……”赵炳哼道:“反了他们!”说着就往下抡衣服──正这会儿有人惊慌地跑进来,喘得肩膀直耸。他喊着:“四、四爷爷!快、快回去,四奶奶不、不行了……”李其生媳妇一听再也哭不出声音了,只是绝望地瞪着赵炳。全场的人这会儿都站了起来,面孔一片苍白。
赵炳阔大的手掌抖了抖,咬着牙说:“天灾人祸,冰上落霜,洼狸镇许是到了气数。”说完把头偏向空中,两眼闪着泪叫着老婆的小名说:“欢儿,你要去,就自己去吧,赵炳夫妻一场,对不起你了!家事公事,不能两全,高顶街有人倒悬梁上,危在片刻……”说完抡衣在地,拖上李其生女人的手就走。
一场人的眼睛都潮湿起来,他们呼喊着,听不清呼喊什么。烛火全部变成了蓝的,又闪跳了几下,熄灭了。
当夜,四爷爷赵炳光光的脊背上吐满了李其生的血──李其生是被四爷爷背回来的。欢儿死了,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握住了赵炳的一顶旧帽子。赵炳想从她手里取出,但已经是握得死牢。
洼狸镇上,只要是活着的人,能够忘掉这一天吗?
接下去不久又发生了扒城墙的事。镇上人这一次表现了压抑已久的愤怒,仍旧与四爷爷赵炳的鼓励有关。当时他虽重病在身,不能亲自率领人们去维护全镇的尊严,但却明白指示民兵头儿赵多多,把领头扒城那人的腿砸断──果然也就砸断了。赵炳当时关门养病,威望在外面却像春韭一样飞快上长。他默默无声地躺在炕上,高顶街有什么大事,都是赵多多隔上窗户问问他。这一回病这么久,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张王氏每天去给他拔火罐。她说四爷爷一时半天好不了,他想死去的欢儿──欢儿已经是第二个媳妇了。两个媳妇都是结婚不到两年就死去的,第一个曾留下一个男孩。两个媳妇都是开始一年里面色发黄,第二年就灰瘦反常,卧床不起。
赵炳刚病不久郭运曾来诊过。老中医当年四十多岁,可是自幼苦钻,得道已久。他一连几个时辰坐在四爷爷身侧,细细究察。几日过去之后,郭运告诉了赵炳两个媳妇早逝的原因:“世上就是有你这样一种毒人,与之交媾,轻则久病,重则立死。这种毒人罕见之至……”四爷爷听得色变,伸手揪住他要方剂,他说没有方剂,缓步走出屋去。赵炳将信将疑,一连几日恍恍惚惚,病好之后回想起郭运的话,觉得好似梦中人语。第二年他又续了媳妇,当年生下一子,转年秋天媳妇又一命归西。这时的赵炳才对老中医的诊断确信无疑,在心里发誓永不再娶。
四爷爷生病,整个镇子随之蔫蔫。可怕的是形势逼人,时代一日千里,报上不断有新的巨数推出来。如今的巨数已不再围绕粮食盘桓,而是追逐着钢铁和一些科学发明。还是那个老社员王大贵,如今又用那双试验新式猪饲料的大手发明了五种新式农具。有五千八百四十六个农民科学革新小组一夜间宣告在全省成立,计划每个小组每月将研制六件科学发明,全省明年将有四十二万零九百一十二件革新发明推向全国。而这仅仅才是个计划,伟大的时代里突破计划的可能性总是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钢铁元帅要升帐”──有人沿洼狸大街跑着呼喊。接着又有人登上木架尖顶报起巨数来了。七月份全省大搞贝氏转炉、猪嘴炉、坩埚炼钢,各种炉埚要达到六十八万四千三百个。一个村用青砖、土坯、白干土和焦炭粉试做了三十六只坩埚,三个昼夜炼钢已达七吨半。另有一砖窑停止烧砖,抓紧炼钢,一窑出钢三十九吨。
钢铁大上带来了艺术的空前繁荣,一位老婆婆一边拉风箱吹坩埚一边吟哦,一夜间竟然做诗五十多首。一个村子只有三人识字,可是三个人记录了全村的所有诗作,装成满满一麻袋,目前正组织专人送到省里。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才相继恍然大悟,知道大诗人李白也不过尔尔。巨数铺天盖地而来,周子夫有些不能终日。他不得不把赵炳带病扶起,商量对策。他们较为一致的意见是:除了张王氏以外,洼狸镇人全都缺乏想象力,自古已成定论,因而作诗一事只好甘拜下风;但炼钢与科学发明一项,却要立即行动。他们决定马上成立科学小组,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请出李其生。
李其生虽然大难不死,但早已蓬头垢面。他对一切失却了信心,只记得自己是个该死的反动派。那一次有人把他剥光了衣服吊起来,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打一棍喊一句:“打死你这个狗特务!”他求饶、哀叫,全不顶用。有一个人用烟头儿触了一下那个东西,他撕心裂肺地喊叫一声。如今疤痕满身。那个东西上面的疤痕使他和妻子尤其悲愤不已。当四爷爷与周子夫请他出马加入科学小组时,他自然又想起了那一切屈辱。他默然不语。最后是妻子对他发起火来:“其生你个没良心的!四爷爷救了你这条命,四爷爷进门都请不动你!你又忘了形了……”李其生听到这里,猛然昂头。他看看四爷爷,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去。就这样他加入了科学小组。
科学发明开始,首要任务是制出炼钢的坩埚。李其生在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