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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一辆红色汽车从拐弯处飞驶而来。汽车奏了一曲《笑吧,小丑》,停了下来。全场的人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像死去了。树木、歌手、叫花子全都鸦雀无声。只见从红色车篷上跳下四条汉子,轻手轻脚地抬着一个用见所未见的名贵玫瑰编成的花圈,放置到灵车前。待到亡人经唪毕,四条汉子把灵柩扛到他们如钢铁一般坚硬结实的肩膀上,挺着胸,目光如炬,同犹太商会的会员们一起,迈步向前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别尼亚·克里克,当时还没有人称他为国王。他第一个走到墓前,登上小土冈,伸出一条手臂。
“‘年轻人,你要干什么?’殡仪馆的科夫曼跑到他跟前,问。
“‘我要讲话,’别尼亚·克里克回答。
“于是他开始讲话。凡是愿意听他讲话的人,都洗耳恭听。我,阿里耶-莱伊勃和跟我并排坐在围墙上的、说话咬舌儿的莫伊谢伊卡也都洗耳恭听。
“‘先生们和女士们,’别尼亚·克里克说道,‘先生们和女士们,’他说道,旭日升至他头顶,煞像一名荷枪实弹的卫士。‘各位来此送别一位死于非命的忠厚老实的劳动者。在下谨以本人的名义,并以所有没有到场的人的名义,向各位致谢。先生们和女士们!我们亲爱的约瑟夫在他一生中都享到过什么福?他什么福也没享到过。他一生为谁辛苦为谁忙?为别人辛苦,为别人忙,替别人数了一辈子的钱。他这是为谁命丧黄泉?他这是为整个劳动阶级而命丧黄泉。人分两类,一类已经注定要死,一类还没有开始生活。这不,一颗子弹飞向命中要吃子弹的胸脯,把一生什么福也没享过的约瑟夫打了个正着。有会喝酒的人,也有不会喝酒而又不得不喝的人。于是前者享用着苦与乐的快感,而后者则为所有不会喝酒却喝酒的人受难。因此,先生们和女士们,我们在给我们不幸的约瑟夫做完祈祷后,劳请各位到你们不认识的已故萨夫卡·布齐斯的墓前去……’
“别尼亚·克里克讲完这番话后,走下土冈。众人、树木和墓地的叫花子们都鸦雀无声。两名掘墓穴的工人把一口没有上过漆的白木棺材扛到旁边的墓穴前。唱诗班班长结结巴巴地为约瑟夫做完祈祷。别尼亚朝约瑟夫的墓穴抛下第一铲土后,便掉过身子走到萨夫卡坟前。所有律师和别着胸针的太太们,像一群绵羊,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他迫令唱诗班班长为萨夫卡唪唱整套亡人经。六十名唱诗班歌手随着班长齐声诵唱。萨夫卡连做梦也没想到会给他举行这样的厚葬,请您相信阿里耶-莱伊勃,一个高龄老人的这句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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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是怎样在敖德萨起家的(5)
“据说那天‘双料犹太人’决定歇业,从此关门大吉。他在做这个决定时我不在场。不过唱诗班班长、唱诗班歌手、殡仪馆没有收取一文钱的费用,则是我用阿里耶-格莱布的两只眼睛看到的。阿里耶-莱伊勃——人们是这么叫我的。此后,我就没再看到什么,因为人们蹑手蹑脚地离开萨夫卡的坟墓后,拔腿就逃,活像逃离火场一样。他们飞也似的跳上敞篷轻便马车,爬上大车,或者撒腿狂奔。只有坐红色汽车来的那四条汉子,不慌不忙地坐回到那辆车上。八音盒奏响进行曲,汽车震动了一下,扬长而去。
“‘这就叫国王,’说话咬舌儿的莫伊谢伊卡,占据了墙上的最佳位置,目送着远去的汽车说。
“现在您全都知道了。您知道了是谁第一个叫出‘国王’这个称号的。您知道了他为什么既不这么叫独眼龙弗罗伊姆·格拉奇,也不这么叫疯子科利卡·帕科夫斯基。您全都知道了。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要是您鼻梁上依然架着副眼镜,您的心灵中依然秋风肃杀?……”
养老院的末日(1)
在闹饥荒的那个年代,敖德萨没有人比第二犹太公墓养老院里的老人过得好。当年,呢绒商科夫曼为追思亡妻在公墓的围墙外建造了这个养老院。养老院与公墓毗邻,成了凡科尼咖啡馆里许多人取笑的话题。然而科夫曼此举是积德的。革命成功后,寄生于公墓的老头老太近水楼台先得月,包揽了掘墓人、唱诗人和洗尸人三职。他们搞到了一口橡木棺材,外加棺罩和银流苏,租给穷人落葬之用。
当时敖德萨薄板奇缺。租赁棺材的丧家络绎不绝。死者长眠在租至他家的橡木薄皮棺材里,承受祭奠,然后被抬至墓地,连同裹没全身的白尸衣从棺材里扔入墓穴。这是一条被遗忘了的犹太教规。
先哲教导我们,不应阻挠蛆虫与尸体结合,尸体乃不洁之物。“你出之于土,归之于土。”
由于旧教规的复活,老人们除了每天定量配给的食品外,还有加菜,这样的美事是那个年代任何人连做梦也不敢想的。每天晚上,老人们便去扎尔曼·克里沃鲁奇卡的小酒馆狂饮,吃剩下来的菜统统送给邻人。
然而好景不长,这种酒醉饭饱的好日子终于叫日耳曼侨民区的那场暴动给断送了。日耳曼人在战斗中打死了卫戍司令格尔什·卢戈沃伊。
卫戍部队为卢戈沃伊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军队带着乐队、行军灶、机枪车八面威风地开到墓地。在挖开的墓穴前,军人们宣读悼词,进行宣誓。
“格尔什同志,”师首长列尼卡·勃罗伊特曼使出浑身的力气吼道,“1911年加入布尔什维克的俄国社会民主工党,担任宣传员和联络代表。1912年,格尔什同志在尼古拉耶夫市同索尼娅·扬诺芙斯卡娅、伊凡·索科洛夫和莫诺斯宗一起,被捕入狱……”
阿里耶-莱伊勃如今成了养老院领班,他和他的院友没等列尼卡致完悼词,就迫不及待地把棺材侧了过来,准备把盖着党旗的死尸倒进坑里,列尼卡悄悄用马刺踹了阿里耶-莱伊勃一脚。
“走开,”他说,“走远点儿……格尔什对共和国有功……”
老头们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卢戈沃伊连同橡木薄皮棺材、流苏,以及绣有银色的大卫盾和一首古犹太的悼亡诗的黑色棺罩一起给埋入地下……
“我们全成死人了,”这次葬礼后,阿里耶-莱伊勃对他的院友们说,“我们叫警察狗子捏在手里了……”
说罢,他奔去找公墓管理主任勃罗伊金,请求发给他们木板做口新的棺材,发点儿呢绒做副棺罩。勃罗伊金一口答应,却按兵不动。他的计划中没有帮老头儿致富这个项目。他在管理处内宣称:
“我更关心的是失业的公用事业职工,而不是这帮投机倒把分子……”
勃罗伊金一口答应却不予兑现。在扎尔曼·克里沃鲁奇卡的小酒馆里,《塔木德》咒语中的诅咒劈头盖脑地落到他头上,落到公用事业职工联盟的盟员们头上。老人们念着咒,咒勃罗伊金和盟员们的骨髓给抽得一干二净,咒他们老婆的肚子里怀上向日葵的种籽,咒他们每个人都得怪病,瘫痪不起,咒他们染上瘟疫。
老人们收入锐减。如今定量配给他们的伙食里只有几根鱼骨头的发青的稀汤,和没有一滴油水的大麦粥。
敖德萨的老人什么样的稀汤都能喝,哪怕汤里什么也没有,只要有桂叶、蒜和辣椒就行。可老人们的汤里,连这些也没有。
伊莎贝拉·科夫曼养老院过起了跟大伙儿一模一样的苦日子。饥肠辘辘的老人们的怒火越燃越旺。这怒火终于在一个与此最不相干的人身上爆发了。这人便是来养老院接种牛痘的女医生尤季芙·什麦谢尔。
省执委会发布了义务接种牛痘的命令。尤季芙·什麦谢尔把她的医疗器具在桌上摆开,点燃了酒精灯。窗前是公墓密得像堵墙似的绿油油的灌木林。酒精灯蓝色的火舌和六月的闪电交织在一起。
站得离尤季芙最近的是一个名叫麦耶尔·别斯科涅茨内伊的骨瘦如柴的老头。他苦着个脸,紧盯着她做准备工作。
养老院的末日(2)
“请允许我给您种牛痘,”尤季芙挥了挥手里的镊子说。她将他那条细得像鞭子似的发青的手臂从破衣袖里抽出来。
老头把手缩回。
“我绝不扎针……”
“又不疼,”尤季芙提高了嗓门说,“在肉上扎一下,不疼……”
“我身上没肉,”麦耶尔·别斯科涅茨内伊说,“我没地方让你扎……”
屋角响起了嘶哑的嚎哭声,给他帮腔。嚎哭的是多巴-列娅,她过去是举行割礼时给人家烧饭的厨娘。麦耶尔那烂得露出骨头的面颊歪扭成一团。
“生活——是大粪,”他喃喃地说,“世界——是妓院,人——是骗子……”
尤季芙鼻子上的夹鼻眼镜晃动了起来,她的双乳从浆过的白袍内挺了出来。她张开嘴巴,想讲解接种牛痘的好处,可养老院领班阿里耶-莱伊勃抢在她前面说道:
“小姐,”他说,“我们跟您一样,都是妈妈生下来的。我们的妈妈都是女人,她生下我们是为了让我们活,而不是为了叫我们遭罪。她巴望我们活得好。她是对的,母亲总归是对的。一个人要是勃罗伊金打发他点什么就感恩戴德,那么这个人就不配他那身皮肉。小姐,您的目的是种牛痘,那么上帝保佑您去种牛痘吧。我们的目的是享尽天年,而不是受罪到死,可我们达不到这个目的。”
多巴-列娅,这个狮脸上长有唇毛的老婆子,听了这番话后,嚎哭得更响了。她是用低沉的嗓音嚎哭的。
“生活——是大粪,”麦耶尔·别斯科涅茨内伊重复说。“人——是骗子……”
身子瘫痪的西蒙-沃尔弗一声尖叫,摊了摊双手,抓住他的残疾车的操纵杆,朝门口冲去。小圆便帽从他长着马林果色头发的肿胀脑袋上掉了下来。
三十名老头、老太一齐出动,跟在西蒙-沃尔弗后边,又是嚎叫,又是做鬼脸,朝着主林荫道涌去。他们挥舞着拐棍,像一群饥饿的驴那么嗥叫。
守门人一看到他们,就砰的一声关上公墓大门。掘墓人惊讶得停下手头的活,铲子举在半空中,不动了,上边粘着泥土和草根。
听到喧闹声,大胡子勃罗伊金走出来看个究竟。只见他裹着绑腿,戴顶自行车运动员的鸭舌帽,穿一件短上装。
“骗子,”西蒙-沃尔弗冲着他骂道。“我们绝不扎针……我们胳膊上没肉……”
多巴…列娅龇牙咧嘴地咆哮。她推着瘫痪病人的残疾车向勃罗伊金撞去。阿里耶-莱伊勃开腔了,跟平日一样,用旁敲侧击的讽喻和寓言开场,绕了个很大的圈子,向并非人人都看得清的目标潜近。
他先讲了一则关于奥西亚拉比的寓言,讲那位拉比把财产分给了子女,把心交给了妻子,把恐惧献给了上帝,把税赋上缴给了沙皇,只给自己在橄榄树下留下一小块皮地,落日在那里照的时间最长。讲完拉比奥西亚,阿里耶-莱伊勃终于把话锋转到钉口新棺材的木板和配给粮上。
勃罗伊金叉开裹着皮绑腿的双脚,垂下了眼睛。用于保养他那部络腮胡子的褐色网状护套纹丝不动地耷拉在新弗伦奇式军上装上;看来他正在忧心忡忡、心平气和地深思。
“阿里耶-莱伊勃,你要原谅我,”勃罗伊金朝着这位公墓的哲人叹了口气,“你要原谅我,如果我说,我看得出你别有用心,你有政治企图……阿里耶-莱伊勃,我看得出你背后有人,他们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