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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德萨的私生子、是敖德萨的地下政府——这就是闻名东欧的敖德萨犹太黑帮。
巴别尔留意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这是肖洛姆·阿莱赫姆笔下绝不会出现的犹太人物。巴别尔从莫泊桑那里发现了原始的情爱世界,而主宰这个热情澎湃的宇宙的正是犹太黑帮。这也是他在生活中第一次遇到的犹太男人。
小学究巴别尔和这些犹太汉子却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歌剧。自敖德萨开埠以来,歌剧已经火爆了整整一个世纪。1809年,恩威并重的黎塞留建立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市立剧院,19世纪欧洲的经典曲目将在此热火朝天地逐一上演。从著作等身的罗西尼,到仅以一部作品传世的莱翁卡瓦洛,他们那些著名的歌剧咏叹调在达官显贵,贫民百姓,乃至强盗窃贼的口中传唱不绝。人的喉咙是最神奇的乐器,而若论音色之高亢嘹亮、音域之辽远绵长,则莫过于男高音咏叹调,随着音调无穷无尽地升高,人心和声音一起飘然飞翔,直至忘却私利,与万物交融。在巴别尔的《德·葛拉索》中,意大利男高音德·葛拉索的伟力不但重振了濒临衰亡的敖德萨歌剧业,而且使悍妇咒恶扬善、使恶棍改邪归正,而小主人公也因此铲除了焦虑并骤然领悟了世界的美与宁静。
没有哈斯卡拉,就没有肖洛姆·阿莱赫姆,也没有比亚利克,更不会有现代犹太复国运动,哈斯卡拉也将文艺复兴之后的全部文化积累排山倒海地倾泻给《塔木德》养育出的海量胃口,从浪漫主义到乌托邦,从达·芬奇到鲁本斯,从莎士比亚到莫扎特,从《十日谈》到《巨人传》,所有这些,让巴别尔的心远走高飞;所有这些,伴随巴别尔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为一个敖德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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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兵:到敖德萨去找巴别尔(4)
1911年,他以优异成绩提前两年从敖德萨商业学校毕业,因为敖德萨大学限制犹太人入学,才不得不到基辅金融与贸易学院就读;他从此离开了敖德萨。那以后就是一些人所共知的巴别尔传奇——他在基辅怎样苦读、恋爱,最后怎样和未来的发妻一起私奔,他1916年怎样来到圣彼得堡闯荡,怎样结识了高尔基、又怎样被他打发到人间去,参加了那个时代全部的战争……1918年冬,他怎样只身一人历尽艰险从敖德萨赶赴彼得格勒,投奔新成立的苏维埃肃反委员会——契卡……1920年又怎样不顾家人的反对,跟随哥萨克骑兵军进攻波兰……
时间到了1921年。巴别尔再次回到敖德萨定居。但在当地热爱文学的小伙子们看来,26岁的他已经是一个老人。
之所以如此,不只是因为他几乎没有脖子的身段、布满皱纹的额头,也不仅因为他是高尔基特别关照过的人,也不光因为不久前他承受住了神话般的哥萨克的疯狂冲锋,这主要是因为他那很难被激情和热血感染的几近犬儒主义的调侃。敖德萨的青年们总是指责巴别尔过于刻意的自我嘲弄。他们无法亲近他的晦涩,害怕他的复杂,尤其惧怕他的眼睛,它们总是笑意盎然,但却能像锥子一般钻透人心,让人不寒而栗,躲之唯恐不及。
在这双眼睛看来,敖德萨的文学青年们不过是一群可爱的中学生,他们向往革命、热爱诗歌,渴求新时代自己的喉舌,但并不了解世界,更不懂得革命。那时,他们的偶像不是巴别尔,而是诗人勃洛克(1880—1921),他生于旧俄、出身名门,但以1918年初写就的《十二个》被誉为苏维埃的第一个诗人。在诗中,赤卫队队员第一次进入俄国文学,但引领他们在风雪中行进的却正是——耶稣基督。勃洛克醒悟了革命的正教隐源,嗅出革命的暴力异味,大胆预言革命将回归正教。
革命的未来在1920年提前到来。勃洛克天才的想象被巴别尔亲历,他果真和那身披花环、高举红旗的基督并肩而行。巴别尔随哥萨克第一骑兵军入侵波兰。可是,他一路上看到的却是一次东正教西征。自古以来,哥萨克就是狂热的东正教教徒。1920年,哥萨克沿途捣毁波兰天主教教堂、洗劫犹太教会堂,带来的是人间地狱。而无论是哥萨克骑兵,还是波兰天主教战士,都大肆蹂躏不承认耶稣的犹太人。像勃洛克一样,巴别尔在正教中看到革命的渊源,但他从来就对基督教不以为然,在其中更看不到革命的出路。
自1920年10月苏维埃红军在波兰战败以来,俄罗斯经济崩溃、饿殍遍地。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饥荒正在俄罗斯大地上酝酿。列宁不得不实行新经济政策,部分恢复私有制。苏维埃进退两难、步履维艰。敖德萨也已面目全非。内战期间,这里曾九易其手。至1921年,大部分犹太人已经逃离这座犹太天堂。城中一片肃杀,余众主要靠吃西红柿和胡萝卜过活。
1921年晚春的某一夜,现居敖德萨中喷泉区第九站的巴别尔正在对一篇小说做最后的修改。这里原是他少年时代所羡慕的别墅区,但现已人去楼空、徒留败屋。夜里,除了潮水拍岸的声响,除了海风穿窗而入哗哗地吹动手稿外,这里非常安静。
他从一摞厚厚的手稿中抽取一叠出来,逐字看去。他的脸僵死成一张橡皮面具,仿佛无边的压迫慑服了他。他的目光中交替露出啃噬难题的费力和不可思议的温存,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救治一头濒死的幼兽。写作对他不是享受,而是无穷的折磨。这里没有所谓的一挥而就,也没有传说中的思如泉涌。
他到人间去了五六年,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和杀戮,他的童心不知什么时候已死于路上。他已没有白日梦、没有忘我出神的片刻;他总是醒着,却失去了想象力、失去了杜撰的能力,对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要了如指掌才能写出关于它的一个字。他不能像勃洛克那样梦见雪地里的玫瑰,他看到的是波兰俘虏被砍死时喉咙里喷出的红珊瑚般的泡沫。可是,他不能写波兰,那些冲杀和逃窜还太切近,他记住的是一幅幅刺目的画面、一个个椎心的细部,但他必须看到全部,才能从中摄取一个局部。他要再等一等,等波兰从他血迹斑斑的大脑里死而复生。
王天兵:到敖德萨去找巴别尔(5)
在波兰,他看不到革命的前途,为革命的命运担忧,最让他感到恐怖的是大规模的滥杀战俘,而参与者不光是嗜血成性的哥萨克,还有普通的工人和农民。当他回到敖德萨时,黎塞留开创的黄金时代业已随风而逝,而同样的滥杀还在斩除敖德萨最后的鹰鹫——那些曾令他钦佩不已的犹太黑帮正在其列,他们曾在内战中协助红军打击过白军,但最后未经审判就遭到秘密暗杀和就地处决。执行者是苏维埃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们,他们单纯而残忍地将一切他们认为对新社会没用的东西斩尽杀绝,他们不知道他们毁灭的是敖德萨历史,杀死的是敖德萨最后的骨血。而他,一个犹太人,却能讲出那些被杀死的人对敖德萨、对俄罗斯、对革命到底意味着什么……
桌上那摞稿纸,是为穷尽一个故事各种可能所做的十几种、甚至是几十种版本。他正缓慢地从一切现存文学的缝隙间挤轧出新鲜汁液,一点一滴地去填充一个故事似短实长的巨大篇幅。他跋涉在词句段落间,气喘吁吁、筋疲力尽。酷刑自他提笔而来,至他落笔迟迟方退。终于,泪水从他发红的眼睛中流下。他太累了。他停下来,摘下眼镜,他的脸骤然间失去了鲜明的神态,他像一个衰惫而善良的犹太老人——
而一篇名为《国王》的小说横空出世,其中的主人公是绰号国王的黑帮领袖别尼亚·克里克,年方25岁,生于犹太马车夫之家,长于莫尔达万卡。他讲一口崭新的敖德萨俄语,既有希伯来语的庄重,也有意第绪俚语的风趣,还有敖德萨土话的俏皮,口气总是连哄带吓、亦庄亦谐,肖洛姆·阿莱赫姆式的幽默善辩被花样翻新,生出比亚利克期待的生猛刚烈……
在这篇小说中,国王勇于称雄一方的野心,颇似敖德萨的创始人德·里巴斯,而其追求女人时的当机立断、孤注一掷,则有过之无不及。与之相较,兰热龙更不如他伶牙俐齿、出口成章。他像黎塞留那样专制与怀柔并用,复仇后发制人,击敌先下手为强,大宴宾客又不分长幼穷富尊卑;他亦商亦匪、能文能武,实际上是敖德萨最后一任货真价实的总督。
这位犹太总督不同于以往所有文学中的犹太人。在敖德萨故事不长的篇幅内,巴别尔让犹太人改种换血,为犹太人重写了《圣经》。哈斯卡拉先辈们所预见的犹太新人,终于在巴别尔那里脱颖而出,他丝毫没有现代犹太人的尊灵贬肉、畏首畏尾,而是兼具老虎的张扬和猫的敏感,还像鹦鹉那样鲜艳夺目——这是半兽半神的古代犹太人,他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遥向《圣经·旧约》致意,同时昭示了未来的以色列。
再听国王别尼亚·克里克那些妙趣横生的独白,篇幅不太长、也不太短,节奏明快、有板有眼,这实际上是一首首底气十足的男高音咏叹调,配乐演唱必定声若洪钟、杀气腾腾——巴别尔的黑帮故事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由犹太人作词谱曲演唱的歌剧,他不但让犹太人第一次成为俄语小说的主人翁,而且让他成为歌剧中盛装出行的主角儿。
1921年,毕生的阅历与志气在巴别尔胸中回荡,他放声高歌,唱出了对敖德萨的一曲挽歌。他在敖德萨废墟上抚今追昔,因为深知专制的恐怖,于是瞒天过海,塑造出一个表面热衷于暴力,但绝不随便杀人,若错杀则必偿命,并对无依无靠的人不乏仁慈之心的地下政府。巴别尔是在冒死批判地上的苛政。国王别尼亚·克里克纵横不羁的歌声仿佛压境春雷,让世世代代没有面孔、不能发声的犹太人起死回生,他用洪亮的歌喉为那些牺牲品鸣冤叫屈,以其盗亦有道审判了滥杀无辜。
《敖德萨故事》打开了通往《骑兵军》的语言之门。在后者中,语言更绚烂,曲调更激越,与残酷现实的反差更大,也最终招致了杀身之祸。《敖德萨故事》中黑帮的下场也预言了巴别尔自己的命运,他于1939年5月15日被苏联秘密警察逮捕,手稿全被没收,从此下落不明。在最后的关头,俄国人仍将他当成一个外人,他的罪名是无中生有的法奥间谍罪。他于1940年1月27日被枪决,终年四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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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兵:到敖德萨去找巴别尔(6)
巴别尔一生正如一部长篇史诗。他果真像自己在二十一岁时所预言的那样,用灿烂夺目、耳目一新的语言征服了俄国文学。他于1937年发表的最后一篇童年故事,也是最后一篇敖德萨故事——《德·葛拉索》,则正如这部大书的收尾,概括了他全部的艺术追求。其中,德·葛拉索用充满爆发力的表演证明了高贵的激情喷发比任何有理有节的规矩都更公正。这甚至感染了倒卖戏票的黄牛和他粗俗的妻子,在她痛哭流涕的要求下,他竟然退还了他霸占的小主人公的金表——这其实是巴别尔的一封公开信,他希望艺术的伟力能同样感动斯大林,他仿佛在说:我只有一个请求,还给我时间,让我完成我最后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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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德萨故事 目录
1 到敖德萨去找巴别尔
——中译本序言 王天兵
1 敖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