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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可不是哈伊姆·德龙格,也不是尼古拉二世,要老子的马用橡胶马掌跑路,没门。”
于是他一把拎住马纳谢的衣领,将那人提溜到他的马车上,驶出了院场。他举起一只手将马纳谢凌空提起,马纳谢像给吊在绞刑架上一般。落霞在空中煮熬,又浓又稠煞像果酱,阿列克谢教堂的钟发出阵阵哀叹,夕阳落到了勃利日尼伊磨坊的后面,而廖夫卡,车老板的儿子,跟在马车后边走着,就像跟着主人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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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2)
许许多多人跟在克里克父子身后奔跑,就像跟在救护车后面奔跑一样,马纳谢就这么苦不堪言地一直被铁掌拎在半空中。
“老爸,”这时廖夫卡对父亲说,“您手里捏着的是我的心。您把我的心撂掉吧,让它在尘土里打滚吧。”
可是门德尔·克里克连头也没回。两匹驾辕的马向前疾驰,车轮辚辚轰响,这下大伙儿有现成的马戏好看了。马车驶上达利尼茨街,来到伊凡·彼亚季卢布的铁匠铺。门德尔把脚夫马纳谢在铁匠铺墙壁上揉搓了一阵,才将他扔到一堆废铁上。廖夫卡连忙跑去提了桶水来,往脚夫马纳谢身上浇去。这一下读者诸君,你们可领教到了克里克弟兄们的父亲,绰号屠犹者的手段有多歹毒了吧?
“时间正在走过来,”当初别尼亚这么说过,于是他弟弟廖夫卡退了一步,给时间让出条路来。廖夫卡就这么一直退在一旁,直到玛鲁霞·叶甫图申科要下蛋了。
“玛鲁霞要下蛋了,”人们都在窃窃私语,克里克老爹听得哈哈大笑。
“玛鲁霞要下蛋了,”他也跟着说,像孩子那样笑得前仰后合,“以色列要遭殃了,这个玛鲁霞是什么人?”
这时别尼亚走出马厩,把一只手搭到老爹肩上。
“我是个情种,”别尼亚一本正经地说,递给老爹二十五个卢布,要他转交玛鲁霞,因为他要医生给她打掉,手术在医院里做,可不要在玛鲁霞家里做。
“放心,我一准把这些钱给她,”老爹回答说,“让她打掉,否则我就不得好死。”
第二天早晨,他套上强盗和爱妻这两匹马,在平日出车的时间驶出院场。午饭时刻,玛鲁霞·叶甫图申科来到克里克家的院场。
“别尼亚,好人儿,”她说,“我可以发誓,我曾经那么爱你。”
说罢,把十个卢布扔到他脸上。两张五卢布的票面——她压根儿没拿到大于这个数字的钱。
“咱们把老爸给干掉,”于是别尼亚对他的弟弟列夫说,两兄弟坐在大门外的长凳上,跟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谢苗,他是扫院子的阿尼西姆的儿子,年方七岁。谁会说这样七岁的小不点儿已经懂得爱,已经懂得恨。谁会料到他爱屠犹者门德尔?可他却爱。
两兄弟坐在长凳上,扳着指头数老爸的年纪,他自己说六十岁,可还有没有拖根尾巴,尾巴有多长,而扫院子的阿尼西姆的儿子谢苗就在他俩身旁。
那时残阳距勃利日尼伊磨坊还有一段距离,晚霞好似开了膛的野猪的血在乌云中流淌,街上轰隆隆地响起收工回家的老布齐斯的几辆平板车的声音。女饲养员们已经给乳牛挤了第三遍奶,帕拉别柳姆太太的女工们把几桶晚乳送到了她台阶上。于是帕拉别柳姆太太站到台阶上,拍着手掌。
“娘儿们,”她喊道,“咱们自家的娘儿们和别人家的娘儿们,贝尔塔·伊凡诺芙娜,买冰激凌的和买酸奶的!来取晚乳吧。”
贝尔塔·伊凡诺芙娜是德语教师,她每上一天课可领到两夸特牛奶,她第一个来领走她那一份。在她之后来取奶的是特沃伊拉·克里克,她要来看看帕拉别柳姆在牛奶里兑了多少水,加了多少苏打。
可是别尼亚把她叫到一边。
“今天傍晚,”他说,“你看到老头打我们的时候,你就走到他跟前,用漏勺砸他的脑袋。让‘门德尔·克里克父子公司’完蛋吧。”
“阿门。祝你们成功,”特沃伊拉回答说,走出了大门。发现阿尼西姆的儿子谢苗已经不在院子里了,还有整个莫尔达万卡正在来克里克家做客。
莫尔达万卡成群结队而来,好像克里克家的院场内设有赌局。人们像是在逾越节次日前去集市广场赶墟一样。铁匠伊凡·彼亚季卢布携带着他那位挺了个大肚子的新媳妇和子孙前来。老布齐斯带着他那个由卡缅涅茨-波多利斯基前往三角湾的侄子来了。塔勃尔是跟一个俄罗斯男子一起来的,她挽着他的手臂,摆弄着辫子上的蝴蝶结。比所有的人来得晚的,是骑着一匹杂色灰牡马驰来的柳布卡。只有弗罗伊姆·格拉奇是只身前来的,他一头铁锈色的火红头发,独眼,披一件帆布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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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3)
人们在小花园内分别坐下,拿出了酒食。工匠们脱掉鞋子,让孩子们去拿来啤酒,把脑袋枕在自己妻子的肚子上开怀畅饮。这时廖夫卡对他哥哥别尼亚说:
“屠犹者门德尔对我们来说是父亲,”他说,“戈罗勃奇克太太对我们来说是母亲,可他们是人,而人是狗。我们在为狗干活。”
“得考虑考虑,”别尼亚想回答说,可没等他把话说出口,戈洛夫科夫斯克街上猛地响起了晴天霹雳似的轰隆声。夕阳立时向高处蹿去,活像由矛尖顶住的红盆那样打着旋。老头儿的马车飞也似的向大门冲来。那匹叫“爱妻”的马浑身汗沫,而那匹“强盗”则撕咬着辕杆。老头在两匹疯跑的马的上空飕飕地挥舞着马鞭。他叉开的双脚大得出奇,马林果色的汗珠在他脸上沸腾,他用醉汉的嗓门唱着歌。就在这时,阿尼西姆的儿子谢苗,像条蛇那样向前游去,穿过不知什么人的腿,跳到了街上,用出吃奶的力气喊道:
“克里克大伯,快掉转马车,你的儿子要打死你……”
可是已经迟了。克里克老爹驾着他汗如雨下的马飞驶进了院场。他扬起鞭子,张开嘴巴,正打算……却闭口不言了。只见坐在小花园各处的人都瞪出眼睛望着他。别尼亚守候在左翼,鸽子窝的旁边。廖夫卡守候在右翼,扫院子人住所的旁边。
“街坊们,老板们!”门德尔·克里克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打了声招呼,放下了鞭子。“瞧我的亲骨肉,他们要对我动手。”
老头说罢,跳下马车,扑到别尼亚跟前,朝着他的鼻梁就是一拳。这时廖夫卡冲了过来,尽其全力将他父亲一顿乱打。他把他父亲的脸当作一副新纸牌,洗了又洗,括了又括。可老头是用魔鬼的皮缝制成的,而且缝皮用的是钢丝。老头一把将廖夫卡的臂肘扭脱臼,把他撂倒在他哥哥脚边。他骑到廖夫卡胸脯上,女人们都闭上了眼睛,免得看到老头儿牙齿被打光了的嘴和鲜血淋漓的脸。就在这一瞬间,住在无奇不有的莫尔达万卡的居民们听到了特沃伊拉快步跑来的脚步声和吼叫声。
“为了廖夫卡,”她喊道,“为了别尼亚,为了我特沃伊拉,为了所有的人,”
随即抡起漏勺死命地朝老头儿的脑袋砸了下去。人们跳起身来,甩动双手朝老头儿跑去。他们把老头儿抬到水龙头下,就像当初把特沃伊拉抬到水龙头下那样,打开了龙头,鲜血像自来水一样顺着斜水槽咕嘟咕嘟地往下流去,而自来水像鲜血一样也咕嘟咕嘟地往下流去。戈罗勃奇克太太来到院场,她侧着身子,像麻雀一样跳跃着,从人丛中挤到了前面。
“门德尔,别不做声,”她压低声音说,“你讲话呀,门德尔……”
可是她听到院子里鸦雀无声,老头儿收工回家,却没有把马卸套,谁也没给滚烫的车轮浇水,便立刻打老头身边跑开,像只三条腿的狗一样,满院场地狂奔。这时有身份的老板们走上前来。克里克老爹仰面躺在地上,络腮胡子朝天翘起。
“完蛋了,”弗罗伊姆·格拉奇说道,转过了身去。
“报销了,”哈伊姆·德龙格说道,可铁匠伊凡·彼亚季卢布还是伸出食指,在老头儿的鼻子底下挥动着。
“三个打一个,”彼亚季卢布说,“这丢了咱们全莫尔达万卡的脸,不过还有得活呢。我还没见过哪个小伙子能把老克里克结果掉的……”
“活不久了,”阿里耶-莱伊勃打断彼亚季卢布的话说,谁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伊凡·彼亚季卢布,老头儿已经活不久了,你这个俄罗斯人听着,当生命嚷嚷着对你说‘是’的时候,你可别说‘不’。”
阿里耶-莱伊勃说罢,坐到老爹身边,用手帽揩净他的嘴唇,吻了吻他的额头,讲给他听大卫王的业绩,讲给他听这位犹太人的国王有许多妻子,许多田地和财宝,而且懂得及时挥泪痛哭。
“阿里耶-莱伊勃,别在这儿猫哭老鼠,”哈伊姆·德龙格一边朝他吼道,一边推着他的背,“别给我们念亡人经,这儿可不是你的公墓!”
日薄西山(4)
然后哈伊姆·德龙格转过身来,对着克里克老爹说道:
“给我爬起来,你这个拉货的老马,漱漱口,给我们讲讲你作的孽,这可是你拿手的,你这个蛮不讲理的老货,明儿早上给我准备两辆平板车,我明天要运一批下脚料……”
所有在场的人都在等着看门德尔关于平板车会说些什么。可有很久一阵他没有开口,后来他睁开眼睛,慢慢张开给烂泥和头发糊住了的嘴,于是鲜血从他两瓣嘴唇中间淌了出来。
“我没有平板车,”克里克老爹说,“儿子把我往死里打。让儿子他们当家吧。”
用不着眼红那个接替门德尔·克里克当家的人,老头儿留下来的遗产全是破烂货。用不着眼红那个人,因为马厩里那些食槽早已霉烂,有一半车轱辘早该换轮胎了。大门上的招牌已经散架,招牌上的字没一个看得出来,所有赶车的脚夫身上的衣服都破烂得不成样了,却没有替换的。城里有一半人欠门德尔·克里克的钱,可是马匹的饲料开支很大,马匹把用粉笔记在墙上的欠款数字像吃食槽里的燕麦一样吞进了肚去。这天都有好几个来历不明的庄稼汉上门来讨欠他们糠秕和大麦的钱,惊得遗产继承者们目瞪口呆。这天好些女人上门来赎取抵押给老头儿的金戒指和镀镍的茶炊,一个走了一个又来。闹得克里克家整整一天不太平,然而别尼亚,他命定几个月后要当上别尼亚国王,然而别尼亚并不认输,他定做了名叫“门德尔·克里克父子货运公司”的新招牌,蓝底金字,围绕以青铜色的马蹄铁图案。他买了一长段条纹布给脚夫们做衬裤,买了一大批木料来修理平板车,数量多得闻所未闻。他雇用彼亚季卢布给他干整整一个礼拜的活儿,并备了收据,以便开给每个订车人。到第二天傍晚,读者诸君,你们知道吗,他已累得比叫他从西瓜港到敖德萨商市来回打十五个圈还要累。而且到了傍晚,读者诸君,你们知道吗,他在家里既找不到一小片面包,也找不到一个干净的碟子。这下诸君可领教了戈罗勃奇克太太的刁蛮了。没有一间屋子打扫过,满地都是垃圾,珍贵的小牛肉肉冻竟扔给狗吃。而戈罗勃奇克太太却袖着双手站在丈夫的暖炕旁,活像一只停在秋天树枝上的淋满污水的乌鸦。
“你要看住他们,”于是别尼亚关照他的幼弟说,“要用显微镜来注意他们的动静,注意这对像新结婚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