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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有种颓靡而妖异的美。精致的镏金烛台上,蜡烛火光摇曳不定,映得地上人影也忽长忽短。加之太子幽魅的笑眼,气氛更是格外诡谲。
“傩,扶我起来。”良久,渊见逸出浅浅叹息。
我立刻以标准大太监李莲英的姿势趋近软榻,只差没拍腕子抖袖高呼一声“喳”。谁教我生生欠了他呢?
扶起渊见,我对古代软榻不能自如调整靠背角度一事暗自头疼了一秒,然后,也不管敬不敬的问题了,侧坐下来,以自己的肩,做渊见的倚靠。
“其他人都退出寿泽院罢。”渊见淡淡吩咐。
我虽然人在屋里头,不能亲眼得见,但也晓得,顷刻间,保护此间安全的王府内卫,已经撤了个干净,连守在外头的鬼一魉忠也都退出深寂的一进宅院。
“老五,你也退下。”太子摇着折扇,也把自己的贴身侍卫遣开。
“殿下深夜前来,臣不客远迎,还请殿下恕罪。”渊见微笑。
“十四叔,现在只得你我叔侄二人,皇叔还同侄儿这样客气,实在太见外了。”太子自动自发替自己觅了张舒适的椅子,坐了进去,一副准备彻夜长谈的模样。
“不知太子夤夜来访,所为何事?”渊见淡淡回避了叔侄关系的话题,笑问。
“侄儿有几事不明,想请教十四叔。”太子倒是全然不介意渊见刻意的规避,始终噙着一抹笑纹。
只是,他的笑,终是透着一股子冷酷的况味。
和渊见果然是三代以内的近亲,连表情,都那么相似。
渊见,在动了杀机时,也是这样的笑容和冷眼。
虽则好看,我却不喜欢。
“哦?”渊见仿佛感觉到我心中不乐,抵在软榻上的手,轻轻覆在我手背上。“殿下请讲。臣一定据实以告。”
“侄儿不明白,以十四叔你的作风,怎么会当众顶撞母后,抗旨拒婚?母后指给你的姑娘,无论如何,都是上上之选,十四叔任选一人,都是好的。何苦同母后作对?”
我感觉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紧了紧,然后,听见渊见浅笑的声音。
“因为臣担心王府里的荷花池不够大。”
啊?饶是镇定如太子,也不禁为这样的回答错愕不已。
而在渊见身后当靠背的我,已经忍笑忍得快要内伤。
算他狠。这么冷的笑话。
可是,心头仍不免浮上甜意。他是牢牢记得我要把他的姬妾都用鸩酒毒死投到荷花池里的戏言罢?
那厢,太子狭长的眼,眯了眯。一直悠闲摇动折扇的手,停了下来。
“倘使十四叔是怕他日连累了魏姑娘或者如雪,侄儿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拒绝烈姬公主?她是拓拨氏部的公主,即使与我族联姻,仍可以遵循他们的习俗,将来仍可以另觅良人,不必独守空闺到白首。十四叔当众拒绝她,便是公然不给拓拨氏面子,岂非是替自己竖立一个劲敌?不但替自己竖敌,还落人口实,一并失去手中兵权,侄儿不明白如此浅显道理,十四叔怎会不省得,又怎会犯下这等错误?”
事到如今,太子已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臣即使今日答应了,娶了那位公主,又如何?不过是逃得过一时。他日,旁人还是可以找出别的借口,置臣于不忠不孝不义。到时臣便不只落得似今日这般削权圈禁的下场,恐怕会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罪名了。到得彼时,整个拓拨氏都难逃牵连,臣以为,殿下应比任何人都知道。”渊见好听的声音,低低述说着血腥的话,竟透出无比的凄凉来。
他们两人,包括旁听的我,都知道,那个“旁的人”是谁。
太子垂下眼。“十四叔是责怪侄儿当年的所作所为么?”
渊见不语良久,才幽幽太息。
“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你我错生帝王家……”
“……那么,十四叔是打定主意,要一意孤行了?”太子复睁开一双与渊见似绝的眼。
“殿下,这世上,值得臣执着之事,已不多了。”稍早,那个流露出淡淡哀伤和亲情的渊见,在称谓变化的同时,一并消失在空气中。
“那——王爷可知道本宫也有要执着之事么?”顾念叔侄亲情的太子,也消失了。这一刻,这个邪魅的男人,已经恢复本来面目——一国储君。
两双相似的眼,四道不悔的眼波,在空中交会,激出电光。
这是两个心意已决,并且将彻底执行的男人。
“罢了,十四叔,你好自为之……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伤心的冉惟……”话音渐悄,穿天青色便服的太子,径自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太子离去,整间华屋中,只余我与渊见。
他静静靠在我肩上,不动不语良久。
我也不催他,也不知说什么好。有时,最好的安慰,不过是无声地陪伴。
又不知过了多久,渊见轻道:“傩,去睡罢。”
咦?赶我走?
“我先扶你回床上去。”我淡淡说。
撩开重重幔帐,扶着他慢慢走近床边。
“傩,你不问我么?”他将半数重量压在我肩上。
“为什么?”若是三个月前,我会答说“王爷想说了,自然会说”,可是现在,我知道,他最需要找个人来同他分担深藏在心底的痛苦无奈。所以,从善如流。
他低低笑了起来,在安卧于床榻后,轻拍身侧,示意我陪他。
我也老大不客气,大被同眠也不是一次了,这个位置,我占得理直气壮。
“你可知道皇后今日指给我的,都是什么人?”他将我的头,揽近胸膛。
“王公大臣氏部之女。”
“不仅仅如此,这三人的父兄都是最忠心不二的保皇党,并且,为官正直清廉,为人又谨慎,并不张扬,所以,朝中一干外戚即使有心寻衅滋事,也捉不到把柄错漏。可是一旦其中任何一人与我联姻,情况便大大不同。我是兵部尚书,虽不及天下兵马大元帅,但手中也握有燕云九州同京城的兵权,不可谓不是外戚党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罗织罪名,构陷于我。到那时,就是九族同株的下场。”
我“啊”的一声。好狠毒的连环计,倘使接受指婚,那么他日就要连累许多无辜;不接受指婚,便顺势将渊见削权圈禁。
“我不怕死。”渊见又拥紧我一些,“然要死得其所。如果,只得我一人被构陷入罪——这满府上下的人,大不了陪我一死,且有你陪我——而能保全其余三股保皇势力,便可由燕云九州的将士和朝中大臣上书弹劾一力要求置我死罪的人,毕竟我功在朝廷,对皇上忠诚不二。倘使外戚党从中作梗,弹劾不了了之,那么燕云九州就会起兵,到时与京畿里应外和……”
造反?我抬眸看他。
他悠悠笑了。“不,只是要求皇上废除崔皇后,铲除外戚,改立襄王爷朱允聪为太子罢了。”
我听出来了,这是他由衷的笑声。他是一早已经谋划好了,只等一个适当的时机罢?所以他生无可恋,所以他全不怕死,因为他的死,是推动这一场政变的契机。他要以自己的死,清洗朝廷内外的污浊。
我是不是该鼓掌称赞?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他的牺牲有多么伟大?
为什么?
“傩,你知道么,墨慎、冉惟共我,少时,同在宫中,由一个师傅教导,学文习武,亲厚无比。”渊见以手指轻轻抚摩我的耳垂,声音中有无限悠远缅怀,却,不得不舍的莫可奈何。“那时,德妃娘娘的宫中,总是充满孩童的欢声笑语。即使,我自幼体弱多病,也能感受到那种生机盎然的气氛。墨慎、冉惟还有如霆、如霜也顾念着我,不会自顾玩耍,忽略了我。知我经不得久晒,他们便陪我在雕花回廊下头弈棋,说些其他宫院里的见闻趣事,务必不教我觉得厌闷。可谓兄友弟恭。若然,我们可以不必长大,又或者,不是生在帝王之家,这样的幸福,大抵,可以维持得长久一些罢?”
低回的嗓音,在这样的夜里,格外凄冷。
假使,从未得到过那样的幸福,今日,他也不会这样痛罢?
因为拥有过,因为幸福过,因为呵,所以一旦美景良辰一去不再,现实才显得分外的残酷与丑恶。
“可惜,人终究要长大。在那金碧辉煌的禁城之内,谁也逃不脱宫闱倾轧,权利争斗。我们都身不由己,悉数被卷在巨大漩涡中,不得脱身。”
我伸手,紧紧握住渊见的手。不,趁一切未成定局,你还来得及脱出升天!
他沉声低笑,胸膛震动。
“可知道我为何一次次自鬼门关返回,苟活至今么?因为十年前,我替皇嫂挡下刺客那一击,几乎性命不保,缠绵病榻一年之久,才能自己下床走动。皇上因此推迟了立储一事。也就是这一年,给了有心人太多时间,在后宫大肆动作,铲除异己,收买人心。就在我大病未愈时,有一日,墨慎派人冲进冉惟府中,搜出龙冠龙袍,里通外国的信函。而检举冉惟的,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工部侍郎嘉桐。言之凿凿,铁证如山,落实了冉惟意图谋朝篡位的野心与罪名,立刻打入天牢,任何人没有皇上手谕,不得探视。连皇嫂想见亲儿一面,也是不许。可笑,凡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陷害,可是,却找不出一丝一毫反驳的证据。我得知消息,拼着一身病痛,也教家人抬着我,想进宫向皇上求情,着大理寺彻查此案,断不能这样草草定罪。可是,皇上铁了心,谁也不见,而是着墨慎全权处理。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啊,他怎么会救冉惟?!我长跪尚阳门外,只盼皇上能回心转意,盼来的,却是皇嫂为救冉惟一命,不惜向皇上请旨自尽,只求皇上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放冉惟一条生路的消息。你不知道,当我知道皇嫂三尺白绫自缢身亡的确切消息时,是怎样的自责与万念俱灰。
“那是我人生的转折罢。让我明白,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没有实权的王爷,就连自己最敬爱在意的人,也保全不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倒,我要救冉惟,就不能慌乱。后来,皇上在救不得最心爱的德妃后,下旨褫夺冉惟皇子身份和封邑,扁为襄王,远谪金陵,永世不得返京。即使这样,也难绝悠悠众口,始终有人记着冉惟曾经妄图谋朝篡位。虎视眈眈,想置冉惟于死地者大有人在,我不能不为冉惟打算。他太善良,学不来这等尔虞我诈,那么我来。
“事后,我几经辗转,查知与冉惟里通外国,书信往来的人,你决想不到是什么人。”渊见苦笑。
“耶律氏部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么?”我猜。早在京郊感业寺,初见单非愚,便已经觉得奇怪,留一个氏部之子在京畿做质子,历朝历代不是没有,可是都事出有因。现在,可以肯定了。
渊见听了,微笑。“傩,你若是男子,必可出将入相。”
“我才不要。我顶好做一个不事生产的女子,有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为我挡风遮雨。我可不爱颠沛流离、三餐不继的日子。所以,麻烦王爷你,千万莫教我跟你过苦日子。”
“亏你将这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渊见侧首吻一吻我的额角,笑眼如丝。
“在王爷你跟前,我若将这点心思藏掖着,那可真是看不起王爷你了。”我也笑。知道他心中的苦,也知道他心中的打算,那我的计划更是要实施,断没有教渊见为着一段旧日亲情白白送命的道理。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