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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过誓要保护她,他绝不让乌鬣他们发现她的存在。
那一夜,是满月。
妖魔们聚集在苍穹之口内,等着大啖巫女。
他听到他们在笑着、听到他们在欢呼、听到他们像喝了迷药般,狂欢喧闹。
他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他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哭泣。他是个蠢蛋,才会以为自己不会被那些巫觋发现,才会以为凭他就能保护她,才会以为他可以和她一起生活,带她远走高飞。
她是个人类。
他不是。
没有人能容忍她和他在一起。
他不够强壮、不够勇敢,不足以保护她不受伤害。
他,太过弱小……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有如行尸走肉一般。就算被打了,他也不觉得痛;就算被羞辱了,他也不觉得难过。
在那一整个漫长得彷佛永无止境的冬季里,只有在上去拿供奉时,他才感到振奋一点,因为可以躲在洞里,偷偷的、偷偷的,看着她。
紫荆说得没错,有好几个巫覡一起跟着她。
他们把她当犯人一样看待。雪地里的她,白得也像雪。他再也没见过她的笑容。她也不再唱歌了。有时候,他会梦见她,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
他偷偷的爬出洞口,想摸她,锐利的爪子却划破了她柔嫩的脸。
他在黑暗中吓醒,死命的磨着爪子,试图把它弄短一点,但它总是很快又恢复原状。
以前,他总想自己变成妖、变成魔,现在却只想变成人。
如果他是人,他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但他不是。
不是。
他在黑暗中掉泪。
或许,他终究还是个垃圾,没用的垃圾。
或许,他终究,还是个……
它。
苍穹之口。那个不成人形的女人,静悄悄的躺在石台上。虽然不情愿,他仍被派来替她送食。这不是第一次了,他知道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才把食物放下,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抓起一根萝卜,啃咬着。
好些日子之前,她就听进了他好几个月前的劝告,知道要进食,才能暂时摆脱,至少是身体上的痛。
但她太虚弱,才咬了一口,就握不住那根萝卜。
白色的萝卜掉在地上,滚落台阶。
他替她捡了回来,她瞪着他,双颊凹陷,脸上还隐隐有着未复原的丑陋伤口。
“你怎能忍受这一切?”
她空洞的声音,在岩壁问回响。
好几个月前,她就不再哀求哭泣。
好几个月前,她就不再试图找他说话了,直到现在。
“你怎能习惯这一切?”
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从来不曾将紫荆的事说出口。或许是为了,证明她还是人。她并不是真的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从他手里拿走了萝卜,她抖着,继续慢慢啃咬进食。他转身离开,却听到她又开口。
“为什么你可以自由行动?”
他回过身,抬头看着她。
时间过得太久,他变得没有利用价值,他不是她,对妖怪们来说,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残羹剩肴。
但他不认为她会想听到这个,她一定会想知道还要过多久,而他却无法回答,因为他连自己是过了多久才能离开苍穹之口,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待得够久了,拥有神之血的她,绝对会待得比他更久。
也许是因为同情,也或许是因为她不曾出卖朋友,看着眼前这个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女人,他嘎然开口。
“我把一切都忘了?你最好也这么做。”
她瞪着他,恨恨的道:“我忘不掉,也不想忘。〕
奇异的是,他其实能了解她的心态,毕竟他也经历过同样的时期。
他没有多加劝说,只是转身离开。对这妖怪的漠然,她突起一阵恼怒,毫无预警的,她伸手抓住他的脚。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尝试过了,他以为她早放弃了,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就这样狞不及防的被她抓个正着。电光石火间,只一瞬,窜入她脑海的,却是万千画面。
剎那间,像是踏入潮湿黏腻的烂泥流沙之中,惨遭吞噬陷落。
春雷、夏雨、秋风、冬雪!
随风飞扬的旌旗、玉石雕成的王座、金色的太阳之眼!
鲜血、背叛、不断替幻的日月!
他恐惧的用力抽回足踝,来不及了,她看到太多。
她面无血色的趴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那恐怖的感觉,如万千虫蛇,爬窜过她身体里每一寸的皮肉骨血。
她吐了起来,想把那种讨厌的感觉吐掉,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反胃干呕着。
然后,如蛛网般的片段,开始拼凑。
“你不是妖怪?”她抬起头,震慑的看着他,确定的说:“你不是妖怪!”
心头,因莫名的原因狂跳。
不,他不要听!他不要想起过往的那些!他掉头想走,却听到她大喊。“你是人!”他惊愕的僵在当场,回过身,脱口:“你说什么?”她瞪着他,却在下一瞬,打碎了他的奢望。“不,你不是人。”
“什么意思?”她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直觉叫他快点离开,但她说,他是人!
她说了,他有听到。
他想要自己是人!
夜影在黑暗中颤抖着,渴望又恐惧的瞪着她,“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说我是人?”
她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铐在她手脚上的锁炼锵乡作响着,发出沉重的声音。
那苍白脸上的黑瞳,有些迷茫,她喃喃的说:“你不是人,已经不是了,你本来是人,但你为了权力,舍弃了自己……”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退去了朦胧迷茫,恢复清明的看着他,惊讶且震慑。
望着他,她像是理清了什么,忽地,她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
“天啊!你和龚齐那王八蛋一样,一样想得到力量,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借着和这些恶魔交易而得到力量,但你却没有成功,你被你的同伴背叛了!”短短几句话,带来太多回忆。他错了,他应该要逃走的。他不想听了,但她继续在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蛋!你以为你可以得到一切,却被出卖了!”
他转身朝外飞奔,但她的声音如影随形跟来。
“你想谋反,想得到力量,却反而成为妖怪们的力量来源;你想成为妖怪,却无法跨越最后的界限,你不敢吃人肉,也不曾喝过人血!你没有那个胆量,你是个胆小鬼——”
他跑出了苍穹之口,她却不肯放过他,声嘶力竭的大喊着。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间!哈哈哈哈!”
她狂笑着,癫狂的笑着。
那嘲讽他的笑声,在洞穴中回响着,如恶鬼般死命追着他,不肯停歇。
他一直听到她的笑声。
无论他跑到哪里,躲得再远,都无法脱离她的讥讽、嘲笑。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间——
往事,在黑暗之中溃堤,转瞬间淹没了他。那是血与肉堆砌而成,他在那恐怖的血肉泥沼中奋力挣扎,试图再次遗忘,却无法做到。人生。
他曾经有过人生。
光彩夺目、无比绚丽的人生。
他骑马纵横沙场、笑傲红尘;他曾经高高在上,独霸一方。
但那些金光灿灿的过往,都似沙,在手中,抓不住。
他曾拥有的一切,消失的如此快速。
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闭着眼、捂着耳,彷佛这样就可以将那些记忆隔离在外,挤出脑海。
“他妈的死杂碎!你搞什么鬼?”
忽地,乌鬣不爽的咆哮传来,他被重重踹了一脚,将他踹离了他自以为安稳的角落。
随之而来的,是一桶腥臭的屎粪,淋了他满头满身。
他愤怒的想爬起来反抗,但那只大脚,在眨眼间,已重重的踩在他头上。因为疼痛,他痛苦的抓着踩着他的大脚,试图扳倒攻击对方,但那该死的妖怪却不动如山,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反抗,他的爪子,根本无法伤害乌鬣分毫。
“粪桶都快满出来了,还不清!、竟然给我龟缩在这里偷懒?”屈辱的泪水迸出眼眶,他可以听到头骨发出叽哩的迸裂声,那混帐几乎要将他的头壳踩碎。
乌鬣对着他怒咆:“去拿个新的桶子过来,把这里清干净!再有下次,我说叫你把整桶给吞下去!”
乌鬣说完,把沾到粪便的脚,在他身上干净的地方揩了两下,这才转身离开。
他好恨自己的没用,好恨害他沦落至今的一切。
他想冲上去,杀了这个奴役他、羞辱他的王八蛋,可他早已试过,早在许久之前,他就曾经试过,却只是换来更多的殴打和伤害。
事实是,他是个没有用的垃圾,他用尽全力,也敌不过乌鬣的一根指头。
在那瞬间,他好想逃走。
只要逃走,他就再也不用受欺压,再也不用被殴打,再也不用被羞辱。
他可以逃走,走得远远的,远到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
然后,他想到了紫荆。
紫荆。如果他不留在这里,不负责去拿供奉,就会换成乌鬣。光是想到紫荆被乌鬣拖进洞里的景象,就让他为之胆寒想吐。“还磨蹭什么?动作快一点!你他妈的臭得像屎!清好之后就滚远点!”咒骂声,再次回荡在岩洞之中,隆隆。
他掩去眼中的愤懑与僧恨,匆匆的起身,拎着粪桶清理现场。
没关系、没关系!
他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告诉自己。
只要是为了她,他什么都能忍受,他什么都愿意做。
没有关系。
“阿塔萨古澪。”阴柔的声音,在洞里游荡着。她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可怜的家伙一脸阴郁的提着一篮食物,走进洞里走向她。
“那是我的姓,与名。”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走上台阶。
当他靠近时,他显得异常小心。她可以看见他掩不住的恐惧。这家伙是逼不得已才过来的,他并非自愿而来,不像其它妖怪,他怕她。因为她知道他的来历,也晓得他的弱点。
“紫荆。”她悄声开口?在他必须靠近她,弯腰放下食物时,吐出这两个字。
如她所料的,他僵住,猛地抬眼,对上了她的。
她的眼睛,黑如子夜,深若幽泉。
“你想要她,对吧?”她微笑,小小声的,说出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渴望。
她在笑,他却只感到恶寒如冷血的蛇,蜿蜓爬上背脊。
他想丢下东西,转身逃走,却无法动弹。
“温柔、甜美,又善良的紫荆…”
柔软的字句,漫过他的耳,滑入他的心。
“为了你,她放弃了自由,甘愿一生被幽禁,做巫覡们的傀儡,哪里都不能去……”
冷颤,轻轻在颈后游移。
他忍不住大口喘气,抵抗着她深邃的双瞳,不让自己掉进去。
但他在其中,看见紫荆。
对他微笑的紫荆、拥抱他的紫荆、哭着求他走的紫荆……紫荆。他的心口紧缩、抽痛,热泪刺痛眼眶。“可怜的东西,太过弱小,保护不了最心爱的人,只能在黑暗中哭泣……”她抬手,抚摸他粗糙的脸庞。
那青白的小手,很冷,很冰。
“你爱她,对吧?”
那是深藏在他心底,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连对自己承认都不敢的秘密。
他痛苦的张嘴,呢喃挤出破碎的字句:“我没有……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