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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浑厚,天地间一片深沉的油黑,一应山川景象全无,只有肥沃光润的土地,占据了所有的视觉空间,空旷而辽远,饱满而纯净,宛若大笔的炭墨狂涂。在这一方识海中心,站着一个双手撑天双脚踏地的青年,眉目低垂,注视着脚下的大地,温柔得无可指摘。
秦星河因是阳神化虚进入,神魂无所遁形,自然而然连识海一起显现出来,与鸿钧的识海相合。只见连绵起伏的黑润沃土上,凭空冒出一团晶莹剔透的气流,气流中仍是那个玉雪可爱的女童,周围飘浮着一个碧莹莹的琉璃瓶、一颗珠子、一樽三足小鼎、一杆色泽淡青的小旗,那女童颜色憔悴,肌肤透明无血色,但总算不是形体虚幻一碰就碎的模样了。
女童身边还围绕着一群飞禽走兽,闪烁幽幽红光,有寻常的老虎、山豹、鲤鱼、长蛇、蝙蝠、松鼠、乌鸦,也有罕见的蛊雕、狸力、灌灌、长右、鲭鱼等怪兽怪鱼,正是那闯入识海的三十二条凶魂。它们的外形大多残缺不全,缺腿断尾巴瞎眼独耳的比比皆是,更有的开膛破肚,肠子还挂在外面,不用想也知道生前必是葬身兽腹。众多凶禽恶兽盘踞在识海内,搅得气流翻涌,那女童显然也受到了影响,眉毛紧紧蹙着,脸上时青时白,表情不住扭曲变幻。
小秦只清醒了片刻,转眼又陷入迷乱困惑当中,不知己身为何物,是鸟,是兽,是人,是仙?这时一个清和的声音响起,温言细语,仿佛就在她心底说话:“这里明明是你的灵台,是你心境显化的世界,你怎么会拿那些阴神没办法?”
【可我是谁?我的心境又是什么?我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那就做一场梦吧,梦中你不是你,你就是它们,梦醒之后,你还是你自己。”
那个声音缓缓流过心间,秦星河只感一阵困倦涌来,当真合上双目,沉沉睡去,一个接一个地做起梦来。梦里她成了母虎腹中的胚胎,成了荷叶上滚动的一枚鱼卵,成了细草窝巢里的一颗蛋,作为虎崽出生,作为鲤鱼出生,作为蛮鸟出生,吃奶、磨牙、换毛、觅食、学飞、求偶、交|配、产子……每做一个梦,就经历了这一种动物的一生一世,梦境中的时间流逝快慢不等,一开始漫长得像是真正的一生,后来渐渐变快,数十年光阴一掠而过,却又清晰可忆。
每一世的死亡,都是一个梦境的结尾,紧接着就会落入下一个梦,梦中有梦,梦中再有梦,一梦套一梦,环环相扣。秦星河记得,她一共做了三十二个梦,历经三十二世,在第三十二世,她是一只普通的乌鸦。这只乌鸦寿命不长,而且霉星高照,它羽毛还没长齐,母鸟就不见了。跌跌撞撞好不容易长大,第一次飞上高空时,遇到一股强气流,被刮折了翅膀,一头栽在一棵大树上,于是………于是………………………………当然是Game Over。
这只倒霉鸟死去的那一刻,乌鸦体内的秦星河悠悠叹了口气,这一世给她的感觉非常特别,更细腻,更真切,尽管每一世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始终全心浸淫其中,但这一世还是真实得令人害怕。下一瞬她的心魂脱离了这个梦,梦境跳转到下一个。秦星河还来不及感受这一世的形态,就听到那个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星河。”
“星河。”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你在做梦,梦外有人在呼唤你,你由此知道了自己在做梦,也知道你不是梦中的那个你,可你就是不愿醒来。秦星河神思一清,灵台斗然如一面明镜,过往的三十二世历历在目,她一瞬间了悟,只要自己回应那个声音,醒过来的她,就是洞彻心境、掌握灵台化转之能的她。然而…………………………这囧货一向有个把闹钟拍了再睡的毛病……
因此小秦反射性堵住耳朵,大吼一声:“吵死了!”心绪的动荡产生一股力量,直接将鸿钧欲唤醒她的一缕神识弹开,在后者错愕的目光下,她重又跌进梦乡中去了……
穿越前小秦深知自己的毛病,特意在闹钟旁边放了三个老鼠夹,但鸿钧显然没这个准备,他化妄境为梦境,引领秦星河入梦破妄,待她遍历那三十二条凶魂的一生而体认到此为虚妄,自可不为它们所扰,重拾清明自我。可三十二世的梦都做完了,她这入的是哪门子的梦境?难不成魔境劫或前尘劫被引动了?可她仅仅是个金仙,连太乙境的门槛都没碰到!
魔境劫是心劫,要勘破妄心化出的种种幻象,若真是渡魔境劫,无论幻境中过了多久,从入定到醒来,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再说魔境劫可进可退,一旦感到自己渡不过,随时可以退回来,唯有前尘劫一入就再难抽身,非生即死,实是凶险万分。秦星河的修行也没到那个关口,侥幸渡过了,也突破不到相应境界,万一渡不过,就是身死道消,再入轮回。
一念至此,鸿钧面沉似水,暗暗庆幸这是在自己的识海内,两人灵台相连,纵使她渡劫失败,总不至于形神俱灭。这种事旁人想插手也是不能,他微微一叹,祭出乾坤鼎将这一片空间罩住,专心为她护法。
——————我是倒带重播的分界线——————
继那个乌鸦的梦之后,秦星河又连做了两个梦,不过这次是“醒梦”,她先后成为了一颗树种和一粒菜种,却又清晰地记得原本的自己。双脚变作根须扎在地里,叶绿素替代了流动的血液,光与风轻拂叶片的感觉既惬意,又违和。人类的思维与植物简单混沌的意识掺杂,受其影响,她对外界的认知彻底两极化,感识出奇的敏锐,头脑中的概念却很模糊,有情绪上的波动,而没有复杂的思考。
整个梦境过程逼真得让人怀疑,小秦于三十二世纷繁乱象中寻回清明自我,心境已不同以往,但亲历这两场梦,竟有种似曾相识、如履前尘之感。她心下疑云大起,尚未理清思路,就沉入另一个似真似幻的梦里。
这一回她没有变成任何人,任何动植物,她就是秦星河。梦中她如同再世重生,依旧降生在那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里,依旧作为一个被父母疼爱的女孩长大,平凡如晴朗的天空,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上同样的学校,遇见同样的朋友,谈同样的恋爱,将成长路程上的点点滴滴都重温了一遍。二十二年的人生并不长,梦境按步就班地往后拉伸,很快就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和朋友分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对此毫无印象,甚至不记得失去过意识,后来一睁眼,就已经泡在太古洪荒的湖水里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无数人曾发出“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的感叹,她却是真的恍惚了,到底是过往的二十二年是一场梦,还是穿越去洪荒的漫漫岁月是一场梦?
秦星河站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用力甩了甩头,低头看看身上,仍是夹克T恤加牛仔裤,不是连条缝都找不到的长衣,四周依旧是钢筋水泥的世界,跟识海啊黄泉啊没半毛钱的关系。她刚才是发白日梦了吗?一梦就是二十年!这场白日梦还无比真实,让她一时分不清何者为真,何者为幻。秦星河把拇指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尖锐的刺痛窜起,她倒抽一口气,释然一笑。
“NND,见过梦游的,没见过站着就神游的,我果真是封神演义看入魔了,鸿钧?我还元始天尊咧!”
拎着包转过街角,她拐进了一条巷子,这里是本市有名的古玩一条街,街道两旁挤挤挨挨,店铺林立,每一家的门面都不大。多数店里摆的都是仿品,种类倒是多种多样,有青瓷花瓶、砚台、珐琅盒、鼻烟壶、茶具、烟斗、挂屏、书画,也有少量旧货和出土货,偶尔还能看到毛石出售。路边三三两两摆着地摊,摊主大多坐着闲聊,看见主顾也是爱理不理的,虽然人流如织,不时有人停下来问价,达成买卖的却不多。
秦星河对古玩一窍不通,更不知懂行的买家一般出现在早市,鲜少有人大白天来逛的,要想淘到好东西,在周末的早市上才更有机会。她四处张望,想找个书摊淘两本旧书,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大风车吱呀吱呀悠的转,这里的风景呀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
秦星河青筋直冒,没好气地按下通话键:“喂?星源吗?你又乱改我的铃声!”
“姐,你癔症了?我昨天根本没回家,是老爸偷偷改的吧。”那边愣了一秒,马上否认了,少年的声线并不浑厚,胜在爽朗明快。他们俩的老爸是个颇具幽默细胞的人,都五十知天命的年纪了,还喜欢和妻子儿女搞怪,乱改手机铃声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位仁兄当年不知怎么迷上了李商隐,一双儿女的名字就取自《碧城三首》中的一句“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姐姐叫星河,弟弟就叫星源。
“不说他了,你这个周末回不回家?快高考了,临战前给你补充点营养?”
“你也知道快要高考了啊,在家怎么学习,吃出点毛病来更不得了,我自己有复习计划,你别管。”
“那行,我才懒得管你。”秦星河也不废话,与她飞扬跳脱的性子比起来,小她五岁的弟弟确实要沉稳多了。“你打电话什么事?”
“没事,就是帮我充下话费,我这边钱不够了,只剩俩礼拜不到又不好向家里要钱。”
这种顺手的事,当姐姐的自然是满口答应,秦星河又和他说笑几句,就按了挂断键。刚才光顾着打电话,没留意走到了什么地方,她一回神,发现自己正好停在一个摊位前。这摊上卖的主要是玉饰,老式的发簪手镯,环佩项链,扳指挂坠,乃至观音像、平安扣,最外侧摆着一排假得不能再假的玉雕工艺品。摊主是个老头,少见的留了一部美髯,意态悠闲地坐在小马扎上,脚边横放一根看不出颜色的竹杖,分二十四节,比普通的拐杖长些也细些。一旁还搁了台收音机,正放着单田芳版的水浒传评书。
秦星河瞧着老头身上睡衣似的破旧道袍,暗自撇了撇嘴,街上的摊主为了附庸风雅和吸引买家注意,不少人都身着古装,梳仿古的发髻,像这样的老头一抓一大把,实在没什么稀奇。她在摊位前蹲了下来,指着一个玉雕笔筒问道:“怎么卖的?”
“三十块,成本价。”
小秦脑门上浮起一根黑线,这笔筒精工细刻,雕成和合二仙的形状,和圣手执的荷花、合圣手捧的盒子,连同二仙嘴角笑纹、眉眼姿态,无不生动精致,唯一的缺点就是质料太差。别家的玉制品就算是假,好歹也会仿得像一点,拿着假玉当真玉卖,这位可好,开口就说三十块,不就摆明了是工本价嘛……
“那这个呢?”
她指的是一条项链,链坠的样子玲珑别致,是一方小小的玉牒,由二十余片微型玉简联串而成,坠子表面不起光泽,摸上去的触感却极清润。老头头也不抬,说道:“那个不值钱,你想要,随便给几块钱就行。”
交易中卖家说的话,秦星河向来十句信十分之一句,尤其是“你随便给几块”这样的话,说是随便,最后绝没有下三位数的。但面对这老头,她居然生不出质疑之心,当下掏出一张五十元面值的钞票递了过去。老头收了钱,将两样东西包好递给她,秦星河呆呆站着,眼光落在他平静的脸上,突然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我认识你吗?”
老头闻言,神色奇异地打量了她一眼,摇头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