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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走后,她一人独坐屋中,回眸看了看掩上的房门,仰首靠上床头,深深呼了口气。
今夜之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驸马就算不知背后原因,肯定也已猜到了是同皇叔有关。他这个时候回府,便是知道她一会儿定是要去明安殿面圣,故而刻意选择了回避。
他确是心细如尘,只是如今这缜密的心思却是全用在了她身上。树林中的耐心陪伴,病床前的细心照顾,他事事顾忌着她的情绪,这个世上除了她的皇叔,还有谁曾待她如此?微微弯了弯嘴角,又长长叹出口气,她缓缓起身,宣召侍女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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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公主府,僻静厢房内,快马加鞭赶回东离的玄衣侍从跪在堂下,开口禀报:“启禀主子,百里公子口信,‘如此病情,寒毒早已侵入五脏六腑,与其还在费时寻医问药,不如将精力放在准备后事上’。”
沉色听完属下禀报,桌前男子垂目微叹了口气:“知道了,下去吧。”
——
明安殿前,剑拔弩张,容色清冷的公主殿下冷目盯着身前镇守宫门的御林统领,挑眉冷笑开来:“看来,今日周统领是铁了心要阻挠本宫进殿?”
身前,一身软甲身形魁梧的男子俯身垂首,恭敬开口:“回禀公主殿下,圣上有命,今夜不宣招任何人觐见,包括公主殿下,公主请回。”
话落,公主却是毫无离开的意思,反是轻勾了红唇:“那若是,本宫硬要闯宫呢?”
闻言,忠心耿直的侍卫一愣抬头,对上眼前那双清冷凤目,发觉公主竟是认真的,心头惊异之下沉了颜色:“回禀公主殿下,即使如此,周乾职责在身,只能冒犯了…”
“冒犯?”耳边传来一身轻笑,公主上前一步,红唇轻启之间那双冰冷凤目中寒意愈胜,直直看入他的眼,“周乾,你可知你在同谁说话?”
“公主殿下,皇命难违,即便是公主微臣也不得不…”情急之下周乾张口解释,却是话音未落,下一刻只见面前那双凤目之中杀意一闪而过,公主忽然一个转身抽出身侧侍卫腰间佩刀,凌厉寒光一闪,刀尖瞬时朝着周乾面门直攻而去。
谁也没有料到公主殿下竟会在御前出手,瞬间四周寒光乍现利刃出鞘,数名御前侍卫一瞬将佩刀抽出,却是看着前方激烈对抗的公主殿下和周统领,一时无人胆敢贸然上前。
那冰冷寒光攻到眼前的那一刻,周乾强抑住心头慌乱,猛然抽出兵器用力抵挡,却见公主手中的刀刃在空中一个凌厉避让收住攻势,反手朝着他的腰侧猛击而来。一瞬刀柄狠狠撞上他腰侧穴位,顿时整只右臂一阵酸麻,竟是将手中兵器一下落到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刻,那凌冽的刀锋一个上挑架上周乾肩侧,刃口用力抵上他的颈项,瞬间抹出一道血痕。瞪着如铜铃般滚圆的双目,周乾看着眼前容色清冷的公主,已是惊得动弹不得,身后,吃惊看着这一幕的御林侍卫各个目瞪口呆,手脚冰凉。
胸中积聚多日难以宣泄的情绪此刻已是将理智逼到了崩溃边缘,倘若此刻还有谁胆敢上前阻拦,她保证不了自己是否会做出血洗御林军夜闯明安殿的荒唐事来。
身后,侍卫宇文白看着今夜神情目光完全不似平日的公主殿下,伸手握上腰间佩剑。公主方才意外出手他阻止不及,如今伤了周统领已是大不敬之罪,若是在圣上寝殿门前同御林军动起手来,那便是罪同谋反,便是圣上也护不了公主周全!掌心用力扣上身侧剑柄,目光一寸不离死死注视着公主的一举一动,若是公主再欲出手,他一定要阻挡下来!
正想着,便见身前女子手握大刀,缓缓,转过身来。那一双幽冷凤目淡淡扫过身前兵将,清冷容颜带出一抹凛然杀意。明明是身姿娇小纤腰一握,明明是宫装华丽珠钗摇曳,可眼前的女子,手持嗜血兵刃却丝毫不显突兀,那刀尖锋芒隐于周身戾气,竟是震得身前众人一瞬胆战心惊,惶然后退。
公主进一步,御林退一步,直至退至那明安殿寝宫前,凤目斜睨将阶下兵将冷冷看了一圈,公主扬手扔了手中兵刃,转身一把推开了寝宫大门。
寝宫内室,已是完全不复原先的样子。凌乱的宫灯,破碎的床帏,那柚木雕花的龙榻上,床沿密密麻麻布满狰狞痕迹,道道深刻入木颜色绣红,那是,手指抓出的血痕。
屋内宦侍跪了一地,触上那含着嗜血寒光的凤目,所有人都吓得趴伏在地,瑟瑟发抖。移步至床前,阴冷视线淡淡落在那跪于床尾的太医郁林芳身上,公主冷冷勾唇:“郁太医,这便是你同本宫说的,圣上龙体已无大碍,不日便可痊愈?”
那清浅的声音,尽带杀意。
——
隔日,当第一缕晨曦穿透厚密的云层落下凡间,那金色的光晕犹如轻柔纱巾笼上红墙绿瓦的深宫后院,轻盈红枫在晨露中摇曳,累累硕果压低了枝头。只是无论那殿外是如何的生机勃勃秋意盎然,一墙之隔的寝宫大殿内,紧闭的门窗阻隔了所有光线,一室晦暗之中,案上的宫烛蜡炬成灰,已是燃到了尽头。
寝殿内室,珑瑜公主神色清冷坐在龙榻之侧,身前,太医郁林芳,十数宫人依旧保持着昨夜的姿势,已是跪了一夜。
当那明灭烛火最后一个跳跃化作一缕青烟,床榻之上,脸色惨白的男子终是微微睁眼,醒了过来。
入眼,便是那本不该出现在眼前的容颜,凤目之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染上一抹黯然。眼前的少女,红唇轻抿墨瞳幽深,那个表情,并不是他愿意见到的。
原来,昨夜那半梦半醒之间,数度出现在眼前的人儿,便是真的一直陪在他身边。终是到了瞒不住的时候,心中轻声叹息,垂目掩去眸中明灭,他淡淡开口:“…珑瑜。”
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动作,她默默伴在床前,看着她的皇叔,从疼痛难忍到力竭昏厥,再到下一次自剧痛中醒来,如此往复直至最终平静,整整六个时辰,她从头,陪到了尾。而每一夜,在经历了这如同炼狱一般的夜晚之后,她的皇叔会在辰时起身如常早朝,在午时前她进宫请安的时候与她轻松说笑,然后至重云高殿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周章,直至,下一个服药的时辰到来。
她缓缓起身走到床前,伸手去解缠在皇叔腕上的,那已被鲜血染红了的布条。整个过程中,她垂眸不语,整个明安大殿灰暗的空气中,死寂无声。
直至最后一根布条解开,公主后退一步,屈膝跪于床前,开口,声音很轻很平静,已是做好了所有决断:“启禀圣上,珑瑜请旨,自今夜起每日入明安殿随侍,望圣上恩准。”
经历了这一夜,从悲伤到决绝,她就仿佛是突然长大了一般,一瞬过了那心碎哭闹的年纪,那双青黑眼眸中,沉痛隐得很深,满是坚定。
重生的这一世,这条路远比她想得要艰险困难,只是,如若这不是老天给她的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如若因果循环上一世的悲剧终将重演,她至少,要给皇叔一个安心离开的理由。她要让皇叔知道,她已是足够勇敢能面对所有伤痛,她已经足够强大,可以独自面对她的未来。
比起上一世叛军攻城国破家亡,至少这一世,她终于可以尽了上一世未尽的孝道,在皇叔百年之后,好好将他安葬。尔后,无论东离如何,无论江山如何,至少她的皇叔不再是亡国君主,他会长眠于东离皇陵,史书记载的,亦会是这个英年早逝的帝王,光辉灿烂的一生。
这样,便已经足够了。
床前的少女,容色沉静,俯下身来,跪地三叩首,恭恭谨谨,行了大礼。
轻执了伺药的玉瓶置于身前,微微仰头,澄澈目光对上那含着复杂情绪的温润眉眼,她浅浅扬了唇角:“今后,此药若是不用了,每日珑瑜陪伴御驾,是抚琴还是下棋,是吟诗还是作对,珑瑜皆由皇叔差遣;只是,若是皇叔决定继续服用此药,珑瑜祀奉御前,这每日的毒发痛楚便由珑瑜同皇叔一起来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一切,便由圣上定夺。”
——
那一年,亦是这样一个秋风萧索的季节,那一年,皇兄重病急招他回宫,那一日,当疾驰的马车驶入那幽深的南宫门,幕帘扬起那一瞬入眼的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景致,那便是,他的牢笼。
当年宬帝宠妃瑛贵妃,他的母亲,便是在这深宫内院,因为产子之时体内寒毒发作,死于了产后大出血。
多年之后,当还懵懂不知人事的他偶然听闻了当年瑛贵妃的蹊跷死状,私下询问养母兰妃时,当时兰妃那一瞬心惊忍着悲痛却极力否认的模样,便是时至今日,他依旧记忆犹新。
他的母妃,当年荣极一时宠冠后宫,却最终死在了后宫争宠的阴险毒计下;而他的养母,卑躬屈膝低眉顺眼活了一辈子,只为将两个孩子平安抚养长大。
在这样一个遍地蛇蝎猛兽的地方,显赫出众便是树大招风,最终招来杀身之祸;身份低位便是任人欺凌,终日活得小心翼翼犹如惊弓之鸟。这便是他渐渐长大之后,慢慢学会了的,后宫之道。
这样一个地方,一旦有了离开的能力,他避之不及。
直至那一日,当皇权之争过去后的第八年,他再一次踏入这个就像被诅咒了的死亡之地,当年的血亲兄弟死得死囚得囚,这偌大的皇宫内院变得更加阴冷萧索,而他自幼敬爱的兄长,已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当年,皇兄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心心念念托付给他的掌上明珠,那名叫珑瑜的小公主,他第一次见她时,她死死拉着乳娘的裙摆躲在龙榻的床帏之后,露出的那双大眼睛青黑发亮如同一双黑曜石,直直盯着他,带着如同小兽般的怯意。
他不知该如何同一个六岁大的孩子相处。
国君薨逝,新帝登基,他借着政务繁忙彻底忽略了这个孩子。每日夜半,听着宫人滔滔不绝的禀报,公主今日又是砸了多贵重的摆设,明日又是毁了多名贵的花叶,该用膳的时候不用膳,该就寝的时候不就寝,她就像是个精力无限的破坏王,短短一月便把这后宫搅得天翻地覆。宫人们掩饰不住的叹息中,他淡淡垂眸,却是心知,她只是在用她自己方式,来应对这个突然变化之后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世界。
终是到了那一日,那一日,秋高气爽明月高悬,他行至那重云殿外,不期然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成一团坐在那百阶石阶的最顶端。
凌霄殿的宫人见了圣驾急忙赶来解释,说公主想念先皇前来重云殿吊念,即刻就走。他却是微微偏过头,看着前方那小小的身影,心想,明明只是个年幼的小娃娃,为何那个背影,却是看出了寂寥不堪。
深宫内院,无依无靠,从那孤单寂寞的小小身影上,他一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伸手将她抱起来的那一刻,他惊觉,原来她比他想得更加轻也更加脆弱。那小小的瘦弱的身躯,他小心翼翼搂在怀里,一月不见,瘦尖了下巴的小姑娘丑丑的就像一只没有毛的小猴子,那双打量着他的大眼睛,更大也更圆了。她便那么默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咧嘴笑起来,小手环上他的颈项钻入他怀里的那一刻,那绵软的温度,竟是一瞬填满了他心中那处,永远缺失了一块的角落。
尔后,乖巧听话,长圆润了之后的“小猴子”,长成了一个绵绵软软像水蜜桃一般可爱的小姑娘,而自此,这个“小桃子”便是赖上了他,再也甩不开了。
年幼失去双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