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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的高声尖叫令人惊骇。像蝙蝠的叫声。他在狂笑,他在她怀里啜泣。她记不得了,也不想责怪谁。
阿莉亚还要用香波洗头发。脖子后面的头发粘糊糊、乱糟糟的,红色褪去的干枯的鬈发那么纤细稀少,需要经常护理。用扁平发卡和泡沫塑料的卷发筒把头发别起来。(她秘密带了这些东西藏在手提箱里以供蜜月旅行之用。但是很明显她不能戴着这些饰品上床。)今天早上她不会有时间卷头发了,所以她把头发梳到后面,梳成了利特莱尔夫人所说的“时髦的法国结”,然后把额头的刘海拍得蓬松。她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像芭蕾舞演员,而不是老处女图书管理员或者是学校里的教师。
她会把一支粉红的玫瑰花蕾缠进法国结里。
她会化非常淡的妆,不会像昨天那样因场合需要而浓妆艳抹了。口红不是鲜红而是珊瑚红。这是女人味的另一种表现。诱惑力。
新娘(6)
所以,吉尔伯特再次见到阿莉亚时,她会身着仿男式的女衬衫,肩上搭着一件白色的羊毛衫,发型是时髦的法国结,弯弯的薄嘴唇上涂着娴淡的口红,他就又会赏识她了。他会再次对她肃然起敬。(难道他曾经敬重过她吗?有一会儿?这个带着小镇的贵族气质、“有音乐爱好”、撒迪厄斯?利特莱尔牧师的女儿?)他总是对她羞怯地笑笑,扶一下眼镜。有时也会对她眨眨眼睛,就像是强光刺进了眼睛一样。
我原谅你,阿莉亚。虽然你昨晚厌恶我,而我也厌恶你。
我不可能爱上你。但是我可以原谅你。
阿莉亚把带宽花边吊带的象牙色绸缎睡衣和花边紧身胸衣盘蛇一般堆放在瓦面地板上。衣服上还有干结的粘液渍和深色的污迹……她不想再看了。感谢升腾的水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小心地爬进虎爪脚浴盆,水还没有全满。“嗷!”——水很烫。但她能承受。比起利特莱尔家的旧浴盆,这个更大更笨拙。简直就是大象的饮水槽。浴盆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干净地发亮:在黄铜固定物周围有细细的一圈圈的铁锈,充满泡沫的水里还飘着细绒的鬈发。
阿莉亚小心翼翼地在浴盆里坐稳。她太苗条消瘦了,好像要浮起来似的。不要看,没必要看。她那病态青肿的身体。玲珑的乳房像青梨一样坚硬。乳房上绷紧的乳头如同橡皮帽一般。她又忍不住去想吉尔伯特是不是很失望……她的锁骨把带着星星点点白雀斑的半透明的苍白皮肤撑了起来。阿莉亚还是姑娘的时候,她竟敢把手指戳进紧绷绷的小肚脐里,尽管她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很“脏”。类似这些与女性身体有关的行为还有许多。
在她两腿之间,那一片毛草地被称为阴部。
太难堪了!几年前阿莉亚在一个音乐学校朗诵课上介绍学生时,她在说公众这个词时结巴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在说阴部。阿莉亚立刻改口纠正——“公众”①。她面对的观众大多数都是她学生的家长、亲人、邻居,于是她脸红了:雀斑星座中的每一个雀斑都是火红星星的微缩模型。
幸运的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不在观众席上。她甚至想象的出他怎样在墙角处退避躲闪、目光回缩。
出于好心,没有人提到过阿莉亚的口误。
(但人们私下里一定笑话过她。因为假如别人犯了这样愚蠢的错误,阿莉亚自己也会笑的。)
在纽约州的特洛伊,很多事情都不说透。是出于机敏、善意,或出于怜悯。
阿莉亚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一个破了的指甲。指甲一直裂到指尖的嫩肉。
是在吉尔伯特肩膀上划的?还是在他背上,或者……
阿莉亚,吉尔伯特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年轻了?——他们订婚八个月以来,阿莉亚的表姐妹和朋友们从来没有这样问过。即使是无心的玩笑,也没人这样问过。
她想知道的是:是不是会有人问吉尔伯特阿莉亚?利特莱尔配你是不是有点太老啊?
不过,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儿!年龄似乎相仿,大差不差。他们又有同样的才智,书呆子气、精神敏感,可能还有些自负的气质,容易不耐烦,烦躁易怒;总有自恃过高,别人不及的倾向。(不过阿莉亚知道要隐藏自己这些特点,去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女儿。)
双方父母都衷心赞同他们的结合。
很难判断四个长辈中哪一个最为释然:利特莱尔夫人还是厄尔斯金夫人;利特莱尔牧师还是厄尔斯金牧师。
无论如何,阿莉亚在关键时候订了婚。29岁可是濒临悬崖的年龄,距离被遗忘的年龄30岁只有一步之遥。阿莉亚曾对这种传统观点嗤之以鼻,而到了20岁后来的几年里,过了中介线25岁,情况就不一样了,她知道的和听说过的所有人都在谈婚论嫁,进入订婚、结婚、生孩子、幻想破灭以及噩梦开始的生活轨道。仁慈的上帝啊,赐予我一个人吧。让我的生活从此开始。我求您了!阿莉亚?利特莱尔有时也羞于承认,她作为一个成功的钢琴家、歌唱家和音乐教师,本应该欣然将灵魂交付订婚戒指的,这很简单。而男人本身应该是第二位的。
就在那时奇迹发生了:订婚。
就在这时,1950年的6月,举行了婚礼。正像用面包和鱼救济世人的基督,但是更像基督将拉撒路从死亡中拯救的故事一样①,这件事对阿莉亚来讲真是个奇迹。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作教士的女儿阿莉亚?利特莱尔了;尽管她是这个特洛伊市里令人羡慕的“女孩儿”。现在她可以尽情享受作为志向远大、年轻有为的长老会牧师的妻子那种纯真的自豪感,要知道她的丈夫年仅27岁就成为了一名在拥有2,100人口的纽约州帕尔米拉城中属于自己的教堂里的牧师。
阿莉亚真想嘲笑嘲笑那些第一次看到她订婚戒指的朋友们的面孔。“你们从来都没想过我会订婚,这一点承认吧!”她曾想过取笑他们,甚至谴责他们。但她理所当然什么也没说。她的朋友本应该会否认这一点的。
婚礼在梦中逝去。当然啦,阿莉亚在教堂举行仪式前没有喝香槟酒,可走起路来并不稳健,她斜靠在父亲强壮的手臂旁,就在父亲扶着自己高挑苍白的红头发女儿走过教堂的通道时,一道强光让她两眼迷茫,搏动的光束像疯癫的星星。你阿莉亚?利特莱尔要庄严宣誓。爱、荣耀、遵从。直到死神降临,你……她当然没有喝香槟,但是她伴着可乐吃了几片阿司匹林,这是家庭常备药。这让她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吉尔伯特可能不会同意的。他站在祭台边,立在她的身旁,看起来更高一些,静默而警觉,一边克制自己不要吸鼻子,一边用低沉的嗓音重复着仪式中他那部分台词。我接受你,阿莉亚。我法定婚配的妻子。两个战战兢兢的年轻人站在祭台旁,接受祈福,就像两头即将被普通屠夫宰杀的牲畜一样,都被恐惧紧紧抓住,却莫名地忘记了彼此的存在。
新娘(7)
等待阿莉亚的是什么,新婚之夜里她将承受什么样的“身体”考验,而且还不仅仅是新婚之夜,还有未来的无数个夜晚呢,她真害怕想起这些。她再也不是受禁忌念头诱惑的女孩儿了,也不再做什么禁忌行为了。尽管在弹奏贝多芬那伟大的钢琴奏鸣曲或者演唱舒伯特德国民歌① 时,阿莉亚显示出了令人惊讶的激情,但是在大多数场合,阿莉亚都是羞涩胆怯的。她很容易脸红,总是回避身体接触。她那双卵石绿的眼睛中闪烁的是智慧的光芒而非热情的火花。如果她真的偶尔有过男朋友的话,那也是与她同属一种类型的男孩儿。也就是像吉尔伯特?厄尔斯金这样老气横秋、十几岁就弯腰驼背的男孩儿。当然,阿莉亚总是例行公事地接受利特莱尔家庭医生的检查,但是这个老大夫在做检查时尽量不把妇科药械用到极致,他总是在阿莉亚因感到疼痛或不适而发出呻吟抽泣的声音,或者处于恐惧而手舞脚蹬时就停止检查了。利特莱尔夫人也是碍于女性的敏感和尴尬,总是回避婚后这类话题,当然啦,利特莱尔先生宁死也不会给自己这个焦急矜持并且还是处女的女儿讲诸如此类“亲热”的事情。他把这个令人难堪的任务交给妻子,然后就不管不问了。
热水澡让阿莉亚感到头晕目眩。或者,是这些想法让她头晕目眩的吧。她看到左边的乳房漂在水里,一部分呈赭色,好似遮在阴影里。他曾经对它又挤又掐。她猜想自己小肚子和大腿上一定也有青紫色。两腿之间摩擦的地方感觉麻木,好像身体那部分已经睡着了。
那种蝙蝠的叫声是他发出的!他那副窘红发亮的男孩脸扭曲得狰狞,活像鲍里斯?卡洛夫① 饰演的《弗兰肯斯坦的新娘》中的面孔。
他没说过我爱你,阿莉亚。他没撒谎。
她也没有像排练好的那样,在他怀里低声诉说我爱你,吉尔伯特。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说这些话会冒犯他。
热腾腾的水渐渐冷却,水面漂满肥皂的浮渣,仰卧在浴缸里,阿莉亚开始无声地哭泣。泪水灼伤了已经伤痛着的眼睛,滑过面颊滚落下来,流进浴水里。她甚至都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她在洗澡,她是怎样听到外面的门被打开然后又关上,之后就是吉尔伯特提高了的嗓音——“阿莉亚?早上好!”但她并没有听到任何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响动。她也没听到吉尔伯特提高了的嗓音。
她在想,那还是认识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以前,老早了吧,那时她还在上高中,她曾经把自己锁在家里的浴室内,在沐浴之后对着一面小镜子“审视”自己的身体。哦,她差点昏过去!就像献血后的感觉一样难受。她看到在纤细的两腿之间,有一块古怪的突起组织,婴儿怎么可能从这么小的地方出来呢?
这次发现让阿莉亚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都惴惴不安、忧思虚弱、心生厌恶。也许直到现在,她都没能从那种状态中恢复过来。
4
就在那儿。那张条子。那么显眼。像一声呐喊。梳妆镜支撑着便条。阿莉亚永远也不会想明白,她怎么会没有早点发现它,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它。
玫瑰红的酒店信纸,字体匆忙而潦草,阿莉亚很难一下子就看出是吉尔伯特的笔迹,上面写着:
就在那儿。那张条子。那么显眼。像一声呐喊。梳妆镜支撑着便条。阿莉亚永远也不会想明白,她怎么会没有早点发现它,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它。
玫瑰红的酒店信纸,字体匆忙而潦草,阿莉亚很难一下子就看出是吉尔伯特的笔迹,上面写着:
阿莉亚对不起——我不能——
我曾努力去爱你
我将走向我的傲慢将我吞噬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
上帝不会原谅
以此为据,我解除我们双方的誓言
下面的地毯上有一支花押字银笔。一定是被随意扔到一边然后滚落到了地板上。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有五分钟?还是十分钟?),阿莉亚呆站在那里,颤抖的双手抓着纸条。她头脑一片空白。最后,她终于痛哭流涕,声嘶力竭的哭声将她的身体撕裂。
是不是,毕竟,她还是爱过他?
化石搜寻者(1)
跑啊,跑!跑向你的生命。
终于熬到了黎明。奔涌咆哮的河流整夜在召唤他。就是在晚上他向上帝祷告,为了他必须完成的事业而祈求赐予他力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