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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重返罗布荒原的动因。
1899年丁香花盛开的仲夏节,得到诺贝尔(就是设立诺贝尔奖金的那个瑞典人)和瑞典国王资助的斯文·赫定离开家乡,再次(第三次)前往中亚探险。1899年8月初,赫定在旧仆斯拉木巴依陪伴下,从帕米尔高原的山口进入新疆,并直趋喀什噶尔的汉城。
1899年9月5日,赫定一行离开喀什噶尔,又来到了叶尔羌河畔的麦盖提,从这儿舍陆登舟,经叶尔羌河进入塔里木河,直到在下游的英格可力再弃舟上岸。这样就有了英格可力的临时营地,有了“图拉萨干乌依——老爷建的村落”,也有了驼夫奥尔得克、向导阿布都热依木,有了阿提米西布拉克的炊烟。
离开阿提米西布拉克——60处泉水南行,赫定走进了新的感觉,新的体验之中。这时,他唯一不会做的就是知难而返,尽弃前功!
走弯路最多的人,也许就是归途最短的人。思考时间最长的人,也许就是领悟最快的人。虽然他也并不知道在这罗布荒原的隐秘的地域,到底能有什么收获,但在他的心中是不存在任何禁区的,禁区对他来说,只意味着挑战!
四 走进悲剧(1)
……这真是煎熬人意志的苦旅。没有活的植被,没有飞禽走兽,也挖不出一滴水。天阴着,就连自己的身影也看不到。除了骆驼粗重的呼吸和拖沓的步履,没有什么能够分担斯文·赫定的精神负载。
越过一个开阔的碱滩,终于又看到了生命的化石——枯死的胡杨、像落叶一样被风刮来刮去的螺蛳壳。荒原不冻泉阿提米西布拉克早已留在身后,驼队带的冰日益在减少,而且已经开始消融并变质。
除了向前走,赫定的选择十分有限。又见到胡杨,哪怕是枯死的胡杨,他想必意识到,自己已经穿越了岁月的长廊,即将唐突古老文明的灵堂。其实从那时起,他们便成为神秘的楼兰王国竭诚迎候的、迟滞了千年的嘉宾。
行程中一直在前面探路的奥尔得克突然停下来,伫立在一段雅丹的顶部,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他们竟在无意中闯入几间不知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留下的残破木板房。
——那是1900年3月28日午后3点。
这个时刻将载入史册。这是时隔千余年之后,人们首次在如今成为“死界”的罗布荒原发现神秘古国楼兰的遗迹。经证实,这个地点是楼兰王国的一个寺院。房舍虽然破败,但是历史悠久的古刹气象宛然,面对与风沙抗争了十几个世纪的废墟让人感受到一种压力,仿佛置身于强磁场的中央,不得不敛息驻足,凝神静气。
赫定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与眼下的发现相比,此行的艰难困苦已经得到补偿,因为他的的确确手持解开罗布泊和楼兰民族的历史命运这“千古疑谜”的钥匙,站在了足以鉴古知今的门槛上。
赫定只在寺院遗址略作调查测量,就匆匆离去。停留的那点时间,只够齐心合力清理出一个房间的遗址。在离开英格可力时,他们带足了给养和设备,但铁锨① 却仅有一把,大家只好轮流使用。
就在这儿,阿布都热依木兄弟离队返回世居的山村辛格尔。
再踏上行程,探险队除赫定一行4人,还有4峰饥渴的骆驼、1匹疲马、两只跛行的狗,这就是1900年3~4月间,在阿提米西布拉克——60处泉水到喀拉库顺之间广袤的荒原上,仅有的人和家畜。仅此就可以看出,赫定渴望超越前人,而做到这一点,要战胜的首先是他自己。
在一片洼地竟意外见到几丛活着的红柳。赫定决定今晚在此宿营。有红柳生长,表明这里的地下水水位比较高,而他们目前最需要的就是挖一口井。从这儿抵达喀拉库顺湖岸,最顺利也得3~4天,人还可以坚持,但驼马再不饮水就会集体罢工。
选好挖井地点,却发现唯一的那把铁锨丢了!
还是奥尔得克想了起来,是他把铁锨遗失在寺院遗址了——清完积沙,就顺手把铁锨插在了沙堆上。奥尔得克和瘦马痛饮了一番不多的存水,便连夜返回去找铁锨。
他离开两个小时之后,一场暴烈的朔风不期而至。赫定和他麾下的罗布人都知道罗布荒原春天的风暴——“喀拉布兰”是怎么回事。赫定心中暗暗企盼奥尔得克能在起风之前找到铁锨,这样他就有可能平安折回营地。但直到第二天黎明,这一人一马仍是音信杳然。
赫定克制着因为失眠产生的头痛,凝望着北方一无所见的地平线。骆驼在不停地反刍,那两只狗斜眼盯着有滋有味地咀嚼着、仿佛刚刚吃了“小灶”的骆驼,心理颇不平衡地啃起一丝肉星也不剩的骨头。朔风撕扯着帐篷,驱赶着枯叶和尘沙,扑打着顶着风头忙碌的人们。驼夫们一言不发地做着启程的准备。
四 走进悲剧(2)
沉思了片刻,赫定就吩咐启程。挖不成水井,他们就只剩一个心思:片刻不停地奔赴前方的淡水湖喀拉库顺。1895年初夏几乎“折戟沉沙”于和田河以西沙海的教训,足够赫定记取终生!
于是,驼队逆风踏上南行之路。
在毫无植被遮掩的罗布荒原,劲风就像鞭子,紧一下,慢一下地抽在身上。风头就像疯子,拉人一把,搡人一把,让人找不着北。
在大风中踉跄了一整天,筋疲力尽的探险队终于到达一个既背风又有干柴的地点。大家正在紧张忙碌地扎营,一手牵马,一手拿着那个要命的铁锨的奥尔得克却突然出现在面前。奥尔得克在风暴中的经历,却比意外相逢更让人感到新奇和振奋。
大风一起,他就知道自己今晚是回不到营地了,而这一生还能否归队,则全要看他的方向感会不会出差错。
他终于摸索到一个建筑遗址,那也是个寺院,也有一座佛塔,可他马上就弄清楚,这并不是白天遗失铁锨的地方,这儿的等级要高得多,不但气势恢宏,而且遍是雕刻着美丽纹饰的木板。就凭罗布人可以和指南针媲美的方向感——这种奇异的辨认方向的能力在1934年寻找“小河”5号墓地时,也让贝格曼惊讶不已——使奥尔得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风之夜,修正了仅两度的误差,先一气扑到白天驻足的寺院,还找回了失落的铁锨。然后又几乎踩着
赫定南行的足迹兼程赶来。
你可别小看奥尔得克找回铁锨,这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那是在睁大眼睛和紧闭双眼毫无区别的漆黑之夜!那是在连个基本参照物也没有的荒野,再别说还始终刮着大风。
1989年10月,在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喀拉墩古城,夜半时分,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爬出帐篷小便,回去时,走了30步还没有碰到帐篷,我立时吓出一身冷汗。小便的地点离帐篷明明只有20步,这说明我实际上已经错过了自己的帐篷:或是擦肩而过,或是南辕北辙。想到这一点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步也不敢再迈,走一步,就离帐篷远一步,而离死神近了一步!我已经弄不清自己面朝着哪个方向,在这一无所见,如同双目失明的夜里,所有的方向都是毫无区别的。要不是一个驼夫打着手电起身照料他的骆驼,我就只有两个选择,或是不顾体统地大喊大叫,把同行者全炸醒,或是一直在那儿蹲到天明!
看到奥尔得克费了大力气带来的木雕,赫定几乎闭住了气。一种发现的眩晕感直冲囟门。奇怪的是,那匹拿锥子都扎不出血来的肉头马,怕这木雕怕得要死,一拿近就又蹦又叫,像见到了魔鬼。为把这个样品带给赫定看,奥尔得克两次被这原本比牛还老实的家伙给尥了下来。看来赫定和这匹马都知道这木雕意味着什么!
赫定想立即就回到奥尔得克发现木雕的地方去,一个探险家能有多“疯狂”,此刻赫定内心深处就有多“疯狂”。而识途的老马却分明不愿意拿自己的老命一赌。牧草和饮水在南方。马嘶叫着,躲闪着,赫定差点被手牵的缰绳拽倒;风环绕着,盘旋着,带走了赫定身上多余的热量。他就像那些投入迅速、专注的人那样,很快就冷静下来。
他们带的水刚够一天,顶多两天饮用,只有普尔热瓦尔斯基的那个淡水湖能救驼队一命。他不能置自己和大家的生命于不顾,虽然他和南方的喀拉库顺有个死约会,不见不散。奥尔得克的偶然发现,无疑只是“冰山一角”,就在他们测量过的那个寺院遗址的附近,必然还有大片的、具有古代文明的遗址存在。那千年不朽的精美木雕,属于上一个梯次的佛教文明,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古国楼兰邀请探险家来访的国书。这本已擦肩而过的遗址,硬是让大风又塞给了错过它的人。赫定终于明白,那才是一个探险家梦寐以求的“天堂”。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四 走进悲剧(3)
第二天,驼队启程继续南行。临行赫定发誓:“明年冬天,我一定要回到这片沙漠来!”
1900年4月2日,赫定终于抵达了喀拉库顺为芦苇隐映的湖岸。
早在1896年,赫定曾一再向阿不旦初识的罗布人了解喀拉库顺北岸的情况,但几乎就没有人能说得出湖岸的具体位置和湖岸线的走向。在这个问题上,无所不知的昆其康伯克也不免三缄其口。
一旦真正抵达,赫定发现它的情况与自己的想象并无二致。喀拉库顺的北岸相当荒凉,无论古人还是今人,都难得涉足其地。尽管濒临湖水,但荒漠植被远未形成体系。在多数的地段,就见不到明显的湖岸线,而且湖岸线的位置早晚居然有变化,就像潮汐对海岸的影响那样。使赫定感到意外的是,湖中的浪大得惊人,特别是如果有风的话。
奥尔得克用盛冰的羊皮口袋做了个筏子,他们漫无目的地漂泊在这为芦苇拥塞的湖上。尽管有群山阻隔,有荒漠遮盖,大雁仍然早早就押解着缩手缩脚的春天回到了罗布荒原。这罗布荒原最大的水域是野鸭、鸥鸟和天鹅栖息和繁衍的乐园。
羊皮筏随意冲散了水禽大会,水禽不依不饶地振翅鼓噪,上下翻飞,它们像是从未见过人类。
浅岸的芦苇丛,一支死天鹅飘浮在水面,而它颓丧的伴侣就死死守着配偶的遗体,缓缓环绕着、悲鸣着,不愿离去。直到筏子驶到跟前,那失伴的天鹅还不飞走,终于以死相殉。罗布人说,这孤单的候鸟反正是不会再独自活下去了。直到20多年以后,赫定还没有忘记这段哀伤、凄婉的插曲,并把它写入自传《我的探险生涯》。这个天鹅殉情的故事后来被广泛辗转引称,以致人们忘记了它的原始出处,误以为是源于欧美经典,而不知道其实来自罗布泊,与罗布人有关。
一个寻找野鸭蛋的孩子,是抢饮的骆驼从湖岸草墩里生给拱出来的,这是从1896年离去之后时隔4年,赫定见到的第一个居住在罗布泊湖畔的罗布人。见到他,这次罗布荒原无人区从北到南的大地测量,就圆满结束了。
赫定知道,这里离阿不旦已经不远了。
在1992年的初夏,罗布老人库万亲口对我说,在阿不旦时,祖先的话能传到三天路程之外。当时我忘记问他,这是指由昆其康伯克统领的罗布人地域广大呢,还是指昆其康的威信极高?抑或这两种意思都有吧!
在赫定的并不遥远的记忆中,阿不旦是罗布人富有活力的、得到有效管理的聚落地。那儿既是他人生的一个驿站,也是他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