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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大奶奶的这番说话,不无道理,且是一箭三雕,既在丈夫跟前表现自己的器量,不至于偏袒媳妇以对付小妾,也能乘机训斥我一顿,以示威严,还有一重作用,就是间接地指责了三姨奶奶的搬是弄非。这一招是差不多大获全胜的。
三姨奶奶的脸色当然并不好,趁一个空隙,她把一个眼色抛给二姨奶奶,示意她有所表现,于是二姨奶奶紧接着问:
“讲真一句,大少奶奶,你究竟有没有对健如说过那番话呢?”
我焦急得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释。
问题不是我有没有说过,我是的确有说那番话的,但语调、气氛、环境、因由、意义全都不同。
世界上的是非往往就是在这种委屈的情况下产生的。
我无法替自己辩护,只得涨红了脸,说:
“我是讲过这话的,可是……”
原本打算解释下去,可恨那二姨奶奶立即截断我的话,说:
“既然大少奶奶你亲口承认就好了,到底不是我们姊妹二人冤枉你,胡乱造的谣。”
胸臆内似有一股闷气直熏到眼里来,灼热的、难耐的,令我无法不拼命眨着眼,以防热泪滚流一脸。
我很想再开口为自己分辩,但一张嘴笨得不能再笨似,实在不知道应从何说起。开开合合的嘴,怕是看在人家眼内,像只鸡泡鱼,可怜巴已、傻瓜兮兮的,简直不知所谓。
金家奶奶瞪我一眼,摇摇头就说:
“分辩呢,可不必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到天黑,也还得不出个什么水落石出来,大嫂,你回去管自己的功夫好了,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一声特赦,我就垂头应命而去。
人才踏出翁姑的房间,眼泪就涌出来,如闷热翳至极的天气,忽尔骤降甘霖,雨势滂沱,难以遏止。
我伏在睡房的床上,足足哭了一个上午。
连午饭都错过了,没有到厅上去吃。
午饭时分过后,健如跑进我睡房来看我,歪着头问:“大姐,你怎么躲起来不吃饭了?”
我一回身,看见是健如,心上就有气。
真想揪起她来痛打一顿,以发泄心头之恨。
完全是只造谣生事的小狐狸。
可是,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我,心上既不澄明,嘴也实在是笨,想好了要说的话,没有一半能说出口来。
一般的反应,总是涨红了脸,干着急。
“大姐,他们说,你在生我的气了,我说怎么可能呢?大姐是顶疼爱我的,否则也不会把我带到姐夫家来小住了。
我可没有听信那些人的话,离间我们姐妹俩的情谊。我看呀,大姐,”健如说起这番话来,神情认真而又老成,跟她的年纪很不相配,“这金家是食好穿好住好的地方,偏就是里面的人有些不好,把是非当人情,害得家无宁日。依我看,我们姊妹俩先要团结,别听人摆弄,这是第一步。然后,要有商有量,应付他们,这是第二步。总之,大姐,一步一步地来,先别着急,乱了阵脚。”
被健如一轮说话,讲得我闷气消弭一大半。
到底是切肉不离皮,我若不信自己的亲妹子,还信谁?
当时,我对于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过分地大意的。
包括丈夫金信晖在内。
其后才悔悟,有什么话可说呢?
毕竟要承认的是,对手的确比我强。偏就是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
我能及后惊觉,一边自卫,一边反手回击,已经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
3
如果我早点知道人性是如此凉薄的话,当然可以把损失控制到最低层面去。
其实,在婚后三天,就有人很露骨地提点过我,只不过我还未到开窍的时分,故而不知不觉罢了。
那指点我迷津的人,正正是陪嫁的大妗姐阿银。
三朝回门之后,她的职责也就完了,于是前来向我辞行。
我把一封丰厚的利是塞到她手里去,很诚恳地说:
“银姐,多谢你。”
阿银双手捉住我,有一点点的肉紧,说:
“姑娘,你真是个老好人,很舍不得你。”
“那么常来看望我们嘛!”
“我会。可是,如今告辞之际,倒是思前想后,有几句话是不吐不快。”
“你有话,请随便讲。”
“我也真不怕开罪人,才肯说心里的话,且我希望你能趋吉避凶。”
“有这么严重吗?”
“姑娘,世界是人食人的世界,你不可不防。”
“防?防什么呢?防谁个呢?”
“任何人都要防,连自己最亲的人都要防。”银姐很认真地说,“姑娘,我是食斋信佛的人,不会说违背良心的假话,更不是搬是弄非。我一见了你,就有种投缘的感觉,所以才打算实话实说,直言无忌了。”
“银姐,难得你这么关照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完全相信你的诚意和善意。娘说我做人日子浅,都是蒙蔽的时候多,非得长辈提点不可。”
阿银慌忙摆手,还作了一个揖道:
“我怎么敢攀上长辈的名位了,还不是粗下人一名,服侍姑娘少爷们的灶下婢出身罢了。然而,既然蒙你不弃,我也不避嫌了,姑娘,请听我一句忠言。”
阿银尝试说了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吐不出来似。
好一会,她才决断地说:
“姑娘,为了你的幸福,其实也为大少爷好,你别把健如姑娘留在身边了,送她回娘家吧!”
“银姐,把健如留在身边,在金家小住有什么不好?”
银姐一时间愣住了,接不上嘴,竟出现前所未有的期期艾艾。最终她说:
“算了,算了,姑娘,算我没有讲过什么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世界的成成败败,悲欢离合,全是定数。
缘与劫,要来的话,怎生逃脱?”
就这样,银姐就匆匆忙忙告辞了。
我倒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我经过后花园时,竟听到一阵愉悦至极的笑声,自远而近的传至我的耳里。
定睛细看,竟见到健如拖着了信晖的手,半跑半跳地从凉亭那边走过来。
我听到健如说:
“来,来,我带你去看,是我拼出来的美丽图案,用来做衣料,不知多好看。”
“健如,你这么有心思!”
“对呀,给你一点灵感,岂不很好?”
健如银铃似的笑声,原本应该很悦耳,但是听在我耳内,相当的难听。
我差不多是叫嚷的,对准他们说:
“健如,你做什么?”
经我这么一喊,他们才回转头来,看到了我。信晖的表情有点骇异。
健如呢,出奇地淡定,睁大她的眼睛看牢我,一脸的惊奇。
她的手依然拖着她的姐夫。
且拖着他一路向我面前走过来,说:
“大姐,你也愿意出来走走吗?我们以为你有点气闷,打算早点睡。”
我极度不悦,说:
“谁告诉你我要早一点睡的?”
我知道我语气带着粗暴,跟平日的温婉完全的是两回事。
金信晖很有点不高兴,一张原本满露笑容的脸拉下来,就答我:
“是我告诉健如的。”
健如还是笑得顶甜,我觉得她故意地把一张脸俯向我,半带顽皮半带骄傲地说:
“大姐,你怎么这样心火盛,姐夫说的是实情也好,不是实情也好,都不是什么严重事吧!”
我登时气白了脸,也不知哪儿来的怒火,一把就顺热烧到健如身上去,说:
“健如,你给我滚回睡房去,好好地管你的事,我有话要跟你姐夫说。”
健如这才放松了拖着信晖的手,依然滋油淡定地对我说:
“好,好,好,我这就管自己上路去。”
然后又回头,笑着对金信晖说:
“姐夫,明天见,我明天才把拼好画好的衣料图案给你看。”
我就是看不得健如这副无端得意的嘴脸,分明在刻意地把我的浮躁比了下去。
回头看金信晖,对他的这个小姨子似有无限的迁就似,视我的焦虑如无睹。
我瞪丈夫一眼,也就跟健如分道扬镳,回自己的睡房去。
一回睡房,我就和衣睡到床上去。
满肚子的委屈变成戾气,反而流不出眼泪来。
金信晖跟着就走进房里来,我并没有理会他。
只听到悉悉碎碎更换衣服的声音,然后,金信晖就上了床来。
背着我而睡:
“好端端的何必要跟小孩子怄气!”
“你妹子是个心窍玲珑的可爱女孩,她住到我们家里来,就晓得想些办法逗家里头的人欢喜。
“别的不去说它了,单是对我这姐夫,就在相处的功夫上头下了一点点心思,跟我下过棋之后,她原本打算把我带去看她拼砌出来的图案,说是可以给予织造厂作样本,织出漂亮的衣料来的。连我的生意需要,她都有所关注,真叫人欢喜。
“心如,你有这样的一个妹子陪在身边,在金家是一重保障和荣耀呢,她非但没有失礼你,且跟各房各户的人都相处不俗啊,这又是相当难得的。就这一点,你还没有做到。”
说了一车子的话,无非都是有条理、有根据、有因由地认为健如已经把我比了下去。
女人的妒性天生的,很难加以遏止的。
尤其是有气在心头,我更是忍无可忍地回应丈夫一句:
“老早知道健如这么好,这么精巧,这么的得人心,娶的不应是我。”
把这几句话实釜实凿、毫不忌讳地说出口来,是我毕生最愚蠢的行为。
当一个人兴起了轻微的犯罪意念,产生了似有还无的贪欲时,旁的人千万不要去碰触它,因为绝有可能一触即发。最适当的处理办法怕是把它“淹”掉了,那就是说根本不当一回事,让它慢慢地阴干,以致淹没无闻。
就是要劝阻,也不可以用直接的方式。举凡越轨的意识都是躲藏起来、见不得光的,一旦硬把它暴露人前,活像赶狗入穷巷,难免产生一不做二不休的后果。
我相信,我当时这么一说,所产生的不良副作用,就是把一个金信晖从没有过的念头灌注在他脑海里,或者把一个在他心上已经是若隐若现的概念落实了、清晰化了。
这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故,我不错是个无辜的被害人,但如果我对人情世故知得通透玲珑一点,是有可能把局面控制得好一点,或可扭转乾坤也未可料。
当然,我的这个妹子方健如是不可以轻瞧的,她手段和心思的尖锐凌厉,是天生的,不好应付。
我呢,完全是后天补救得来,将勤补拙,以一宗宗、一件件降临自己身上的悲苦事,作为步上做人登峰造极的台阶。
今日,谁来问我,我都是那句话。人人都未必是天才,但,人人都可以成长为人才,打赢漂漂亮亮的人生一仗,只要你忍着痛、沉着气、不流眼泪、依旧微笑,然后发奋图强,誓不言倦,一定能修成正果。
我与妹子之间的战役,未尝不是天才与人才的一场大混战。
话说回来,我在丈夫跟前冒失冒撞地说了那番话之后,并不发觉有什么异样。
感情发酵,要经过一段日子,这是必然的。
于是金信晖听了我这活,